吴春白单独与她轻声道:“常刺史也请保重。”
至于其它的道别之言,于吴春白而言,都在昨晚那盏果酒里了——此一行,她收获颇丰,许多东西皆被重塑,并得到了一份真挚而隐秘的认同。
与常岁宁行礼道别后,吴寺卿等人离去之际,不远处,禁军统领鲁冲,亦向常岁宁重重抱拳。
常岁宁与他遥遥颔首,目送着鲁冲也转身离开。
收回视线时,却见谭离与宋显并没有立即跟上那些官员。
见谭离向自己走近而来,常岁宁便问了一句:“怎未见魏侍郎?”
谭离驻足,笑着道:“我等方才一同去向崔大都督辞别,魏侍郎应是有话需要与崔大都督单独相谈,故我等便先一步离开了。”
“此刻魏侍郎应尚在崔大都督处。”谭离说到这里,将声音压低些许:“魏侍郎托在下向常刺史带句话,魏侍郎说有要事想与刺史大人相叙,若刺史大人方便,可先行去往魏侍郎车内稍坐等候。”
说着,抬手示意了魏叔易的马车停放之处。
常岁宁神情如常地点头:“有劳谭大人传话,我知道了。”
她看向一旁的宋显,道:“此一别,谭大人与宋大人都务请保重。”
宋显向常岁宁深深施礼:“多谢常刺史。”
他要谢的不单是对方这一句保重,还有对方的相救之恩,以及这数日来,每每私下闲叙时,对方给予他的提醒与忠告。
他们此行出使东罗,虽是有惊无险地结束了,但官场上真正的考验,对他与谭离而言,却只是刚刚开始。
大盛的风雨不会因为东罗和倭国的平定,便就此彻底转晴,皇权飘摇已成定局,局势瞬息万变,他们所要面临的危机,只怕尚未真正到来。
虽艰难,却仍要守住本心前行。
宋显与谭离离开十余步后,下意识地回头,只见那青袍少女仍站在原处目送。
宋显不禁再次抬手长施一礼,才终于离去。
直到二人的身影走远,常岁宁才对郝浣道:“回帐中一趟,将那只从东罗带来的匣子取来。”
郝浣应下,很快捧着那只匣子折返,跟随常岁宁来到魏叔易的马车前。
长吉守在车旁,显然早已得了魏叔易交待,向常岁宁抱拳行礼后,便打起了厚重的车帘:“常娘子,请。”
“有劳。”
常岁宁上了马车,将那只匣子随手放下时,视线扫过车内布置,只觉很有魏叔易之风。
简洁却不简单,自成风雅而非附庸风雅。
车内相对寻常马车宽敞许多,以竹帘隔开内外,帘后应是下榻小憩之处,常岁宁在外间坐下,只见面前的小几上方摆放着的除了茶盘茶具,还有两册佛经。
见此佛经,常岁宁再一抬眼,只见角落处赫然还摆着一只香炉。
或是为了防止颠簸之下香炉翻倒,香炉下方三足不仅有底座固定,外面还覆罩着鎏金熏笼,可见是精细准备过的。
常岁宁再看炉内香灰堆积,不免得出结论——魏叔易这厮,每日必是很用心的在烧香。
不多时,车外传来了脚步声,及长吉的行礼声:“郎君,常娘子已在车内等候了。”
魏叔易点头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抬一手先叩了叩车壁:“常刺史——”
车内传出少女清亮随意的声音:“魏侍郎上自家马车,犯不着这般拘谨。”
魏叔易笑道:“此乃礼节所在。”
那声音便从善如流地道:“那,魏侍郎请上车。”
魏叔易踏上马车后,只见青袍少女好整以暇地抱臂坐在车内,见他进来,微微笑着点头示意:“魏侍郎请坐。”
魏叔易在她对面坐下后,也有模有样地笑着抬手施礼:“谢常刺史赐座。”
气氛比魏叔易想象中要轻松得多。
直到他嗅到车内香气,微转头看去,只见香炉中赫然插放着三支正燃着的青香。
“我点的香。”常岁宁道。
魏叔易下意识地看向她。
听到车外长吉走远了些守着,常岁宁含笑道:“我自先熏一熏,驱一驱身上鬼气,也好叫魏侍郎安心一些。”
魏叔易身形微僵,笑意勉强。
很贴心的举动,也很自觉,却又颇给人以“无法无天”之感。
“鬼”自点香……同当着他的面,踩烂他的香炉有何区别?
而且,竟是直截了当地与他摊明身份了……
她态度随意,简单明了,好似在聊闲天,却又满是不想多说废话绕弯子的利落简洁。
这一刻终于还是到来。
但或是心中已有出路,又或是分别在即,也许是面前之人全无半点所谓鬼气,魏叔易竟也当真没有很畏惧了。
他看着常岁宁,二人对视片刻,魏叔易口中溢出一丝轻叹:“世间竟果真有此等玄妙之事。”
见他反应,常岁宁点头:“看来你的确都知道了,想来也没什么需要问的了罢?”
段真宜便知晓一切,他应当只是需要听她亲口印证一句。
魏叔易无声轻笑:“是,大致都知晓了。”
“既如此,那你帮我将这只匣子带给段真宜吧。”
常岁宁也不称伯母了,说话间,手指落在那只匣子上,示意魏叔易。
听得这声极度随意而又透着亲近的“段真宜”,魏叔易心情复杂间,视线看去,不由问:“不知匣内何物?”
“都是些珠宝首饰之类。”常岁宁道:“是东罗和耽罗献与我的,我很少用得上,她向来喜欢外面这些新鲜的样式,便带回京中让她戴着玩吧。”
毕竟是大过年的出来出动,她此行带来了许多东罗赠献之物,有些给了阿兄和崔璟,这些女儿家之物,刚好留给段真宜。
“……”魏叔易陡然陷入沉默。
对方如此口吻,如何算不得是一种“宠溺”呢?
他甚至已能想象得到了——年少的储君,天之骄子,外出征战凯旋,回京时总会带回许多新奇之物……而同样年少的段氏嫡女,定会露出莞尔笑意,满眼惊喜地接过。
这样的人,如何能不叫他年少的母亲为之心动……
相较之下,他倒也可以理解母亲待父亲的嫌弃之情了……毕竟珠玉在前,而父亲,大约只算得上他们郑国公府中养着的那一堆奇花异草中,不小心生出来的一株杂草。
果然,人在年少时,不能遇到太过惊艳的人。
而这惊艳了他母亲年少时光的人,辗转换了一副皮囊之后,竟又实实在在地惊艳到了他……
魏叔易不敢再如此“周旋”下去,闭了闭眼睛,平复思绪。
常岁宁只当他又犯了那怕鬼的祖传病症,便道:“既无要事,那我便不耽搁魏侍郎赶路了。”
“等等……”
魏侍郎忽然睁眼,将她留住。
“实则……”他开口道:“我仍有一事不明,想请常刺史为我解惑。”
常岁宁点头,示意他问。
“两年前,在和州初遇时……常刺史应是初才还世。”魏叔易终于还是问道:“那为何,常刺史彼时所用,会是崇月长公主的笔迹?”
常岁宁竟一下被他问得愣住了——她初才醒来,只觉一团混沌,不知今夕何夕,未经太多思考,用了自己的笔迹不是很正常吗?
常岁宁反应了一瞬后,很快意识到了魏叔易这句话中的问题所在——
他说到“崇月长公主”时,用的乃是第三人的称呼……
见常岁宁一时未语,魏叔易只能道:“若常刺史觉得不便回答,不答也无妨。”
他本无立场探究先太子与崇月长公主之间的秘事,且此类事牵扯皇室,他的母亲甚至为此立誓不会泄露……由他问出来,本就很不合适。
更何况,他的动机,甚至只是好奇心与探究欲使然,并无要紧用途。
所以,他本不该问的……可他还是问了。
他当真太好奇了,且百思不得其解,昨夜梦中都与此事有关。
又待片刻,他只听面前之人问道:“……段真宜不曾告诉你吗?”
魏叔易笑意略显苦涩:“母亲说她曾立誓,要为故人保守秘密。”
常岁宁:“她的话,想来并不难诈吧?”
魏叔易应只需略施蒙童小计,便可诈出真相。
“……不难。”魏叔易笑容更苦:“可母亲说她一旦泄露,便会遭天打雷劈,我总归不能不孝。”
“这样啊。”常岁宁了然点头,露出满意笑容:“她倒很守诺。”
似乎已经接近真相了,魏叔易心中猫挠一般,却见她只是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点着那只匣子,不知在思量什么。
好一会儿,才听她问:“很想知道吗?”
魏叔易守着最后一丝体面与笑意:“……取决于大人想说与否。”
常岁宁在心中“嘁”了一声——真要命,还在嘴硬。
如魏叔易此类满身心眼子的聪明人,自诩智商与尊严皆在寻常人之上,所以他们遇到不解之事,便习惯旁敲侧击加以试探,而甚少直接问出口,仿佛直接问出来,便代表着某种束手无策的妥协——
尤其是在面临那些他们自认“不当问”的问题时。
在常岁宁看来,这是一种既想要探究,却又不想让自己的探究之心处于被动明面之上的傲慢心态。
傲慢惯了,哪怕自认未曾存傲慢之心时,也会带上这种习惯与人相处,甚至不自知。
而她,曾深受其扰。
所以,常岁宁此时微微笑道:“可说,也可不说,取决于魏侍郎想听与否。”
“……”魏叔易面上体面的笑意闪烁了一下,屏息一瞬,到底是道:“魏某……自然是想听的。”
常岁宁立时露出心情很好的神态,点点头:“那好。”
魏叔易心中的弦紧紧拉起,只等着她告知答案。
这时,却听车外隐隐传来说话声。
“……大人可是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