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休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脚步沉如千斤重,双目赤红透着一股颓败之色:“若今日之事果真是阿姊所为,便求阿姊利落些认罪罢!莫要再连累族中了!”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裴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连你也疯了吗!”
裴休闭了闭眼睛,不再说话。
片刻后,他撩袍,朝着圣册帝的方向跪了下去。
他身后的妻子面如死灰,也跟着颤颤跪下不语。
裴氏惊怒皱眉。
他们在干什么?
替她认罪吗!
她刚要出声呵斥之际,忽听一道青年的声音响起。
“启禀陛下,礼部尚书裴岷,有关其收受贿赂,操纵科举舞弊,及与合州前刺史赵赋勾结私铸倒卖军械,刺杀钦差等罪名,昨夜俱已招认,而裴岷认罪罢即自缢于牢中——此乃刑部呈上的供罪书,请陛下过目。”
魏叔易声音清晰有力,在寂静的四下甫一传开,便掀起了轩然大波。
裴氏家主裴岷?!
认罪?
自缢!
不过是出城来了大云寺短短两日,城中怎就出了这样大的变故!
之前甚至一点风声都不曾听闻!
但那合州刺史赵赋一案,的确审了有一段时日了……
而裴岷近日则是于家中称病——
众人后知后觉,心中震动不已。
再看向祭坛上方的那位圣人,一些与裴氏阵营相同之人只觉周身升起滔天寒意。
选在此次祈福大典,众人随驾出城之际,命刑部而非大理寺暗中审理此案……
如今裴岷已经招认,且人已“自缢”牢中,只留下一纸认罪书……此事根本不曾留给任何人保下裴氏的机会。
早在圣人命魏叔易为钦差暗中去往合州,查找赵赋罪证之时……一切便都早有安排了。
“家父已然忏悔己过,还望陛下开恩……轻恕我裴氏族人!”裴休将额头重重触在地上。
眼下大势已去,已成定局,他心中纵有万千不甘,却也只能摆出如此姿态,以求尽力保全族人。
裴氏面色惨白地看着这一幕,嘴唇颤抖着嗫嚅了两下。
她父亲……死了?
且是死在了牢中?
她父亲可是堂堂裴氏家主啊!
怎么可能?
怎会如此!
如此荒诞离奇之事,她纵是在梦中也是从未想过的!
第65章 喝的是人情世故
但此时,却真真切切地摆在了她面前。
裴氏无法接受。
“不……”她神情茫然了一瞬之后,猛地转回身,看向祭坛上方的圣册帝——
“陛下,您不能这么对裴氏!大盛开国之初,便是得了我们裴氏一族鼎力相助扶持……李家皇室绝不能忘了裴氏的恩情!”
四下众人听得眉心直跳。
这是在干什么?
——恩情?!
众人看向神情竟称得上坚定不移的裴氏,难免觉得,她在发一种很新的疯。
“阿姊!”裴休面上最后一丝血色散尽,抬起头看向裴氏,惊怒交加地呵斥道:“阿姊能否别再发疯了!”
言落,他咬了咬牙,再次朝着圣册帝叩首:“家姊言行无状,口不择言,且屡犯恶行,不知悔改,实在不堪……今日我便遵循裴氏家规,将其从族中除名!”
“其已不再是我裴氏族人,裴家也断无包庇回护之理,其既有蓄意毁坏大典之嫌,便请陛下使人查实之后,依律处置!”
“你说什么?除族?”裴氏陡然拔高了声音:“你要将我除族?裴休……你凭什么!你何来的资格将我除族!”
裴休忍无可忍,满眼寒意地看着她:“就凭父亲已经不在,如今我便是继任家主!”
他这个阿姊,当真是日渐疯魔了!
且自大到蠢不可及!
裴氏如今已陷入这般艰难境地,绝不能再受她牵累了!
“不,我不认……”裴氏浑身颤栗着摇头,口中不停重复:“我不认!”
她生来就是裴氏长女,没人能改变这一点,没人能夺去她的身份!
裴休不再理会她的疯态,继续叩首求道:“求陛下宽恕裴氏无辜族人!”
圣册帝微垂眸看着他,似有若无地轻叹了口气。
“裴氏的功劳,朕亦不曾忘。”她缓声道:“但这天下并非是朕的天下,这朝堂也非是李氏的朝堂,而是天下人的——裴氏犯下大错,祸及百姓社稷,朕纵有意宽恕,却也不能单凭朕一人之言定夺。”
四下寂静,只有帝王的说话声。
“然裴氏祖上之功,不可否认。”圣册帝最后道:“此案究竟如何定夺,朕还须与众臣细致商榷……但朕可予你保证,不会累及无辜之人。”
裴休双手交叠,再次深深拜下,颤声道:“是……谢陛下圣恩!”
圣册帝闭了闭眼睛:“尔等先退下吧。”
“是,罪臣裴休告退。”裴休再施一礼,起身与妻子退去。
众人深知,此一退,日后再逢此等场合,重臣之列,便再难出现裴氏子弟的身影了。
此番从他们眼前退去的,将是整个煊赫一时的裴氏。
而比起叹息与同情,他们此时更该思虑的,或是自身——
裴氏为世家大族,私下所拥护之人乃是当今太子——裴氏行事,一贯推崇正统二字。
太子并非圣人亲出,而是自宗室中过继而来,圣人曾允诺,待太子长大成人,可料理朝事之后,她便会“还权”于李氏。
而今太子李智已有十三岁。
可就在此时,一直坚定不移拥护太子的裴氏却出事了……
这是这位圣人,乃至整个大盛开朝以来,第一次于明面之上对大士族下手。
此举无疑有开先例威慑之意……
“裴氏一族,本为我大盛肱骨栋梁……”祭坛上方,圣册帝缓缓张开双眼,眼底明暗不定:“今日大典被毁,果真是上苍警示。”
众臣闻言心中各有分辨。
帝王不会说无用的感慨之言。
这是要以皇权及神威,将裴氏一族所犯过错归咎为祸国之举——
选在此次祈福大典时清算裴氏,本就是有深意的。
这位圣人从一开始决定对裴氏下手,就不曾想过要留半分余地。
无人出言为裴氏说情。
此事已成定局,着眼自身与日后才是要紧。
众官员心下或惊惶不定或各有算计,而女眷们的视线更多的则是聚集在那刚被除族的裴氏身上。
圣册帝也看向了那神情反复的妇人。
威严的声音自祭坛上方响起:“屡次谋害常大将军府上女郎,使人暗伤神象,毁坏祈福大典——裴氏,你可认罪吗?”
“不……不是我!”裴氏指向姚翼等人:“是他们,是他们构陷于我!”
圣册帝微一皱眉,显然并无耐心去应对这样一个疯妇。
此时,裴氏身边那万念俱灰的仆妇跪了下去,抓着她的衣袖哭求道:“夫人,事已至此……您就认了吧!”
那崔大都督已命人去查了,此事若无裴家从中周旋,哪里经得起细查!
夫人此时与其抵死不认,不如在圣人和郎主面前做出悔过之态,如此才能有被宽恕的可能啊!
“滚开!”裴氏猛地甩开仆妇,面上终于有了慌张之色。
她眼神几变,突然走向姚翼,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姚翼,你不能这么对我……就算我们裴氏出事了,可你得我裴家助力乃是事实,你不能不管我!你不能对不起我!”
姚翼最后看了她一眼,将手臂抽回。
他抬手,朝着圣册帝跪了下去。
“臣治家无方,令裴氏犯下如此过错,请陛下责罚!”
“不,你不能……”裴氏颤颤摇头,还要再扑上前去,却被仆妇从身后哭着抱拖住。
夫人再这么下去,倘若再做出冲撞圣人之举,那才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不怪她这般关头还有此护主心思,实在是她的性命也在这上头啊!
摊上这么一个主子,她这些年来嘴皮子都磨烂了,如今还要把命搭进去,这大冤种的悲惨人生找谁说理去!
想到此处,叶姑姑哭得情真意切。
“此事姚卿虽不知情,但治家有失,亦是实情。”圣册帝看着姚翼,道:“便罚俸三年,以作惩戒。”
她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而姚翼是个很得力的臣子——
此番她越过大理寺,令刑部审理裴岷一案,为的正是让姚翼避嫌,免他沾上不必要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