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婆婆说着,又开始拿右手背重重拍打左手心,恨铁不成钢地问:“常刺史这样能耐这样好的人,究竟哪里对不住你!”
骆观临将头别去一侧,终于脱口而出道:“她有野心,但她是女子,名不正,言不顺……非我想要扶持之人。”
这是他初时即埋下的想法,但此刻说出口来,心中却没由来地涌出一阵难言的失落。
“女子?”金婆婆脸色微沉,声音听似低了些:“女子怎么了?”
华到此处,骆观临闷声道:“女子之身,尤其是异姓女子……”
他话未说完,只道:“明后的例子在前,难道还长不出记性来吗?”
“明后又怎么了!这天下崩裂,难道就是她一人之过?”金婆婆恼道:“退一万步说,就算当今圣人确有不足,那又如何?怎不见你们因一个徐正业,便将天下男人一杆子全都打翻?”
“女子好得很!女子能繁育造物,造物之力那可是天赐的神力!”金婆婆声音渐冷:“你既还是这样看不上女子,干脆也别认我这个娘了!”
“娘……”骆观临站起身来:“儿子并非此意!”
“你想走,那你就走!”金婆婆斩钉截铁地道:“反正我们不走,也轮不着你来替我们做决定!”
“泽儿哪儿都不去,就呆在大人的外书房里学习事务!”金婆婆对孙子道:“争口气,等两年后无福之人腾出位置,你争取顶上!”
骆泽压力山大地点头。
骆观临沉默下来,母亲这是直接放弃他了?
但也没完全放弃——
金婆婆冷眼扫来:“我不管你两年后要去哪里作死,但这两年里,你须得给我稳住了,好好给泽儿垫脚铺路!”
金婆婆的态度很明确——茅坑里的石头来做垫脚石,臭虽臭了些,但捏着鼻子踩一踩,也算物尽其用。
骆观临心绪复杂地叹气。
柳氏已将摔碎的汤碗碎片扫干净,退出去时,柳氏悄悄看了眼厅内僵持的母子,心中已有决定,这个家倘若要散,那她肯定是选婆母的,她离得开丈夫,但离不开婆母。
柳氏刚走出去,就听得院门处传来询问声:“钱先生可在吗?”
“在的!”
柳氏应答间,忙放下扫帚,擦着手迎了上去,露出笑意:“是喜儿姑娘啊。”
问话的正是喜儿,她手中似提着两只食盒。
柳氏很快又看到了紧跟着走进来的女子,连忙行礼,几分惊喜几分惶恐:“刺史大人怎亲自来了!”
常岁宁边往里走,边提起手中酒壶,笑着道:“我与钱先生约了饭,特带酒前来——不知先生用过饭了没有?”
柳氏不知如何作答时,只听婆母带笑的声音从厅门处传来:“还没呢!我们皆是用过了的,他知道大人会来,尚未进食呢!”
金婆婆扬声答话间,狠狠瞪向儿子,用手比划着,示意他赶紧漱口,自己则先一步走了出去相迎。
垫脚石骆观临被迫照做后,抬脚迎了出去。
他在石阶下站定,向常岁宁行礼:“本以为大人今晚顾不上来见在下了。”
这话乍一听好似阴阳怪气,但实则还真不是。
骆观临也知晓郑潮的分量,如此名士突然投来,她又刚宣布了用途,相较之下他这一顿饭,是无足轻重的。
常岁宁笑着道:“与先生说定之事,岂可失约。”
本是稀疏平常的话,落在骆观临耳中,却叫他心间有了些不同感受。
想到厅中还未来得撤下的残食,他看向院中老枣树下的石桌:“今晚月好无风,大人与某不如于院中共用吧。”
常岁宁从善如流地点头。
三月深春的夜晚尚有两分寒凉,柳氏取了软垫,铺在石凳上。
金婆婆则帮着喜儿摆上碗碟,又忙取来酒盅和茶壶茶碗。
“您不必忙碌。”常岁宁笑着对忙前忙后的金婆婆道:“您白日里在丝织坊中已经足够操劳了,此时又岂好再劳烦您。”
“大人这话老婆子不爱听。”金婆婆真心实意地笑着道:“正因白日里没机会见着大人,好不容易能多瞧大人两眼,我这心里不知多高兴呢,岂会是劳烦?”
话虽如此,但金婆婆也并未多做搅扰,只道:“大人有事只管唤老婆子过来!”
常岁宁便笑着点头。
骆观临被桌上的菜式吸引了注意,六碟菜,皆为素菜,不见一点荤腥。
但他绝不至于将此看作常岁宁的慢待,相反,如此时节,这些菜蔬不比肉食来得容易。
他试着问:“这些是……”
“今日从农学馆里带回来的,皆为元灏所植。”常岁宁大致说明种植方法后,道:“如此成果,当与先生共享。”
想到方才与母亲的争执,骆观临的声音低了些:“骆某性倔,本不值得大人如此礼待。”
“于我而言,先生之功,远胜过小小倔强脾气。”常岁宁道:“初接任江都刺史时,身边无几人可用,是因有先生在侧,我才能得稍许安心。”
“之后先生又为我引见了王先生等人,我心中不胜感激。”
“我知道,先生做这些,或不是为了我常岁宁。”常岁宁眼中含笑:“我知先生从一开始便待我存有成见,但我从未疑过先生待江都之心。”
有才干者,再添上一份愧疚弥补之心,骆观临待江都,便注定了是从不惜力的。
她双手端起茶碗:“我以茶代酒,替江都,敬先生。”
月色灯火下,常岁宁神态并称不上郑重,却透出诚挚。
对上那双通透幽静的眸子,骆观临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菜式皆清爽可口,胡瓜脆嫩,透着清甜,茹菜初尝微苦,入口却亦有回甘。
如此口感,骆观临即便已用过了饭,此刻却也很好入口。
他饮酒,常岁宁饮茶,二人对着清辉月色,闲谈着说起各处事务。
骆观临提到了郑潮:“郑先生入了无二院消息传开后,必然又会有许多文人涌入江都。”
古往今来,名士的选择,都是有号召力的。
而他们江都如今被治理得井井有条,一片太平,本就是个很好的安身之所。
这一年来,因外面战乱不断,而江都待前来落户者多有优待,虽有部分人仍未正式落籍,尚在安置考察之中,但江都城中,如今已少有空户。
尤其是黄水洋大胜后,江都这小半年来的户数增长,可谓是爆发式的。
而可以预见的是,这势头一时半会,没有熄灭的可能。
“大人该准备着手收紧落户政策了。”骆观临道。
常岁宁点头:“但有人投来,便不可拒之门外。”
文人也好,孤苦流民也罢,凡投来者,便是出于对她的信任,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
常岁宁道:“我打算将江都的增户安置计划,推及淮南道各州。”
这就是地扩大的好处了,家里够大就是好,很方便她捡人。
“还有江都其它政令,皆可视各州情形,试着推行下去。”
听常岁宁这样说,骆观临并不意外。
或者说,他是感到欣慰的。
她愿意这样做,足可见她想要的不单是掌控淮南道十三州,更有用心治理对待它们的打算。
此刻江都便好比圆心,如一片焕活生机的新林,而她想要做的,是想让这片绿林向四周蔓延,覆盖荒凉腐朽的杂乱之地,建立新的秩序。
此志如种树,而种树者,亦将有他骆观临。
于他这种犯过错的人来说,种树的过程,也是自我救赎的过程。
但是骆观临更多的是担忧:“想要做成此事,并不容易。大人此举,多多少少必会遭到各州官员及当地豪强阻挠反对。”
许多旧制的存在,分明已显出诸多腐朽弊端,却依旧不乏拥护者,原因无它,利益尔。
即便抛开这些得利者:“现如今这时局,能静下心来做实事的人,已少之又少……更多的人只是趁乱积攒自保或分一杯羹的本钱,眼中根本无百姓,无国朝。”
“单是江都之外的淮南道十二州里,至少有五洲,虽未真正造反,但也已成为朝廷政令不通之地。”
朝廷的话都被当作了耳旁风,朝廷任命的节度使,他们也未必买账。
“不通便将它们一一打通。”常岁宁用很随意的语气说出蛮横之言:“先生别忘了,我可是凭打架起家的。”
淮南道有小半已不受朝廷掌控,天子选她做节度使,未必没有借她收拢乱势的用意。
但只要对自己有利,是自己想做的,她便都会去做。
“我负责打架。”常岁宁替自己又倒了茶,再次敬骆观临:“先生负责打完之后的事。”
听着她玩笑般的分工之言,骆观临不置可否,却也端起了酒盏,再次饮尽。
“对了,今晚前来,还有一物要交给先生。”
常岁宁突然想起来,弯身捧起食盒旁的一只匣子,放到石桌上,推至骆观临面前。
骆观临打开来看,只见其内是一沓银票,上压着几片金页子。
骆观临下意识地问:“这些钱财作何用?”
“自然是先生的俸禄。”常岁宁道。
除了起先最艰难的那几个月之外,江都从不拖欠官员俸禄,皆按月发放,但姚冉告诉常岁宁,每每骆观临表面收下后,事后都会私下让人送回给姚冉。
且不谈自己的俸禄根本没有这么多,单说一点,骆观临便无意收下:“我与旁人不同,既有三年之约,便用不着这些。”
且他一家在刺史府吃住,她给的已足够了。
“先生想被我白用啊。”常岁宁道:“我却没有白用人的习惯。”
她道:“我知先生自认对江都有愧,存了弥补之心,但那是先生与江都之间的事,不是我与先生之间的。”
骆观临一时未语,他知道常岁宁虽目的性极强,却不是吝啬之人,无论是对平民还是对手下官员。
她不单不吝钱财,甚至也不吝啬权利分配,这也是为何许多官员虽起初不服她,却甘愿为她驱使的原因所在。
“况且如今我并不缺钱。”常岁宁笑道:“先生,我可不是为富不仁之辈。”
骆观临看她一眼:“骆某倒是没看出来,大人富在哪里。”
她刚得了一笔赏赐,又有那身份不明的“好友”送钱上门,她如今手中或的确有些余钱,但作坊尚未回本,各处都要用钱。
“先生不必为钱财发愁。”常岁宁自信地道:“我来钱的路子可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