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趁着还有最后一丝余力时,做出最后一击。
此一招以进为退,要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么粉身碎骨与皇权同葬——这是设局之人的处境,也是她的决心。
骆观临久久地沉默着,无声攥紧了十指。
他固然不肯跟从明后之政,但此刻却也不得不承认,在很多时候,明后有着不输男子君王的果决和魄力,以及从不退缩畏惧的胆识和恒心。
但是这份魄力,对方尽用在了维护手中权杖之上,而不曾、或也无暇分到江山黎民身上分毫。
而这份胆魄和恒心,在越是濒临崩塌之际,反而越显露出了它的弊端,因为不愿退让不甘放手,宁可拿天下江山做赌,若局面一旦过于失控,天下必将崩裂至不可挽回的地步……
一言概之,她要这江山是她的,哪怕是成为她的陪葬。
书房内有着短暂的死寂,尚是夏末,却仿佛已有无尽寒风自天际吹拂而来,而这场寒风将会以肉眼可见的激烈方式席卷所有人。
骆观临十指因紧攥而泛白,他抬眼看向常岁宁:“大人,可要入局吗?”
“先生,我早已身在局中了。”常岁宁抬手,拿起那封诏书,道:“但我不愿为野心者赴无谓之险,也不甘再为他人巩固将倾权势的刀刃,亦无意做束手入笼待宰的羔羊——”
书房众人看着那书案后,身穿朱色袍服的少女,她的声音语调听起来和往昔没有分别,垂下的眼帘里让人看不清情绪。
做女儿的,总该回去见一见阿娘才对。
可她是常岁宁,而早已不是任何人的女儿。
且对方行事之风,她无法苟同,故无法奉陪。
于是,她将那封写满了谋算的诏书放到烛火上方点燃,道:“此番京师之行,无我常岁宁之名。”
京师,她会回去的,但绝不是受他人宣召,也不会是以拜见任何人的方式。
常岁宁将点燃的诏书随手抛入一旁的铜盆之内,旋即抬眼,看向神色无不寂静的众人。
第515章 必不负相托
被投入铜盆中的诏书依旧在燃烧着,那火焰似乎也在书房内众人心间蔓延。
这火源,似在无形中与那自天际盘旋袭来的寒风抗衡着。
火光摇晃攀升间,经烛火映照,在那坐于书案后的朱袍少女侧后方的书架前投下庞大光影,如一柄徐徐升起的利剑,带着冲天之势,荡出决不妥协的孤勇剑气。
那被无声涌动着的剑气笼罩着的朱色身影,将视线落在书房内众人身上,开口道:“自我入江都以来,有幸得诸君相助,方能立下今时之根基。没有诸位,便没有如今的江都和常岁宁。”
她指的是书房里的人,也是他们身后百千万个为江都、为她的种种决策而殚精竭虑,乃至抛洒热血之人。
“江都之危,得以暂解。然天下之危,却愈演愈烈。而今后我所行之事,艰险程度必更胜往昔数百千倍——”
“诸位若有疑虑,只消在此时言明,我绝不阻拦。”常岁宁看着众人,神情坦荡不见半分威胁:“若诸位有避世之心,我亦会尽力相助成全。”
随着她话音落下,书房内一时落针可闻。
骆观临盘坐原处,好似陡然间又回到了常岁宁初次与他袒露野心的那个夏夜……而今,她于这欲将心底之念正式付诸行动的关头,依旧选择了坦诚告知。
但和那次不同的是,此时她甚至将选择权交给了他们,让他们自行决定去留。
由此可见,接下来她要走的路,的确是艰险万分……艰险到她甚至难得与人“客气”起来。
然而骆观临并未觉得这份“客气”是出于虚伪,若非要说她虚伪,那他倒是希望这世间多一些这样的虚伪之人,这样由上至下的虚伪,对身处下位之人是莫大福气。
主与从,本无平等可言,但她给了足够的坦诚与尊重。
于常岁宁而言,他们当得起这份尊重。而除此外,更因她于大战之前,点兵之际,向来有两件事必做不可:必明前路,必齐人心。
做好这两件事,是打胜仗的基本前提。
常岁宁将诏书烧毁,态度已然明朗。而接下来,便需要王岳等人做出选择了。
姚冉几乎是第一时间站了出来。
她来到书案前,却是提起裙角,朝着常岁宁郑重跪身下去,双手交叠执礼于额前,身形端正无比。
她少有行此大礼之时,更是第一次在人前以全名自称——
“大人欲往何处,姚冉便往何处。”姚冉垂下的眼睛里,有着心念成真的激荡,她的声音字字诚恳,将头叩下:“无论前路如何,请大人相信姚冉当日投奔之心不移!”
当初她求了家中许久,甚至以死相逼,才得以出京,来到常岁宁身边。
而从那之后的每一日,她都比昨日更加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
至于眼下大人的决定……
姚冉心中火光越燃越盛——
此乃于她心头乍现了多次的朦胧念头,每每念起的一瞬,都如同墨夜中被闪电撕开一道刺目沟壑,乍见雪亮白昼,那感受惊人而又摄人心魄。
而今,这令她神往心迷却又不敢言说的期盼成了真……她岂能退避?又为何要退避?
在来江都之前,她被“羁押”太久了,从她出生起,便被母亲规训羁押,自那日她拿金钗亲手划破脸颊之后,继而又被自悔和自疑羁押。
直到出京后,站在大人身后,她才看到广阔天地及常人无法想象的可能。
而今,她就要走在践行这份常人不敢妄想的可能的路上了……
姚冉将头叩在地上,看似一动不动的身形之下,实则就连指尖都在微微颤动着。
而这几乎是除常岁宁之外的在场之人第一次听到她完整的名字。
姚冉……
骆观临念着这个名字,视线落在姚冉侧脸的那道疤痕之上,眼中同时闪过一丝隐晦的意外与了然。
王长史也已起身,在姚冉身后撂袍跪了下去,执礼抬首道:“食主之禄分主之忧,下官既是大人府上的长史,又岂有临阵脱逃之理呢?”
王长史的声音里有着一缕叹息,却非出自犹豫。
他想到了太傅当初之言,太傅曾告诉过他,新任江都刺史是个有大本领的人,也是个要做大事的人——
他几乎从未听太傅这样夸赞过谁,但彼时他却仍未想过,彼“大事”竟是此“大事”。
本领的确够大,要做的事也的确够大……
王长史估摸着,他若胆敢临阵脱逃,来日再见太傅,太傅怕是要拿书砸他的……哎,来都来了,就跟着干吧!
再者,凡入官场者,又有哪个不是心怀抱负呢?
而经过这一路而来的相处和共事,王长史已经很久没再想起太傅当初对常岁宁的夸赞和肯定之言了——
这样一个人以如此模样立于万人之前,她早已不再需要任何人来为她的能力和德行“作保”了。
王岳也紧跟着跪伏下去,抬起头来。
望山先生的姿态固然没有那么端正,却更显真情实感。
更不必谈那微红的眼角,和微颤的声音:“……大人此言,岂非轻视我等追随大人之心?望山本无大才,承蒙大人抬举错爱,才有今时造化……”
王岳尽量使声音听起来郑重一些,但他实在太过感性,情绪轻易收不住,竟要泣不成声:“只要大人不弃,王岳必当誓死追随大人脚步!以此愚钝之身,为大人尽绵薄之力,替大人牵马拽蹬……任凭大人差遣!”
骆泽看在眼中,猛地回神,上前跪身下来,施礼道:“……小子也愿跟从大人谋事!”
“……”骆观临看着突然上前,甚至连个眉眼招呼都没同自己打上一下的儿子。
察觉到父亲视线,骆泽却跪得依旧板正。
若事后叫祖母知晓他未有及时站出来表态,怕是要将逐出家门的!
至于父亲……不管了,祖母说过,父亲的想法多数不正常,也不重要。
这句话在心底落音的一瞬,骆泽余光内却见那道藏青色的身影站了起来,走到了他旁侧,撩起衣袍,竟与他一同跪了下去。
骆泽愣住,转脸看向神态一丝不苟的父亲。
这是他第一次见父亲跪常节使……
父亲性情执拗顽固,且心中一直认为女子不堪大任……若非真正发自内心认同,绝不可能甘心跪拜。
骆泽心如擂鼓,莫名地,眼眶就蓦地一酸。
这酸涩并非是觉得父亲委屈了自身,做出了退而求其次的决定,而是他真正为父亲感到高兴……父亲到底是等到了,等到了真正值得甘心追随的明主。
他不晓得父亲内心有过多少挣扎,但是能让父亲抛却心底最大的成见……是否足以说明,父亲经历了一场撼天动地的折服?
骆泽眼中不禁泛起泪光。
骆观临跪在那里,抬手深深一礼,并未多言一字。
常岁宁已自书案后起身。
姚冉见到那一缕朱红袍角在自己面前停留,而后,一双手托扶起了她的手臂。
姚冉随之缓缓起身。
面前响起少女似带上了一丝笑意的声音:“蒙诸君信任,我今日便斗胆邀诸位与我一同共谋大业,共扶此将倾之厦,共定此动荡乾坤——”
待众人一同起身时,常岁宁看向他们:“前路生死难料,我不敢允诺生死成败,但我与诸位保证,必不辜负诸位今日相托。”
言毕,说话之人抬手施礼,宽大衣袖垂落,遮去了半张面孔,但那双眉眼间却好似自成天地乾坤之气。
她的声音始终平静,未见抑扬顿挫的誓言,也未曾有歃血为盟的举动,只一句【必不负相托】,落在众人心头,却比任何激荡言行都来得更加牢固厚重。
姚冉等人无不抬手还礼,深深拜下。
书房外,一阵大风拂过池面,掠起一池波澜之后,即呼啸着卷向天边。
夜幕苍茫,风云涌动,星子时而隐匿无踪,唯一轮圆月静悬天幕,任风云如何搅动,它亦只依照它的岁时月令而行。
直到东方见蓝,银月渐隐去时,即有朝阳刺穿云层,照破江河山川。
自江都往西北而望,可见地貌渐起伏陡峭。
皇帝的诏令经快马奔驰行过这些起伏之地,很快也相继传入了西北各道。
陇右道节度使和负责关内道的朔方节度使,先后接到诏令后,私下见了一面。
此二道节度使分别驻守于玉门关内外,负责北境防御,此刻陇右道节度使愁眉不展:“……北狄随时可能再犯,此时让你我入京,军心怎么办?难道要将这偌大的北境全交由崔大都督一人吗!”
朔方节度使坐在椅中,攥紧了拳,最终却是一声叹息:“如今这大盛,还有天子不疑之人吗。”
他们在此驻守北境国门多年,哪怕这些年来他们向朝廷所请,屡屡被敷衍搪塞,却也未曾想过放弃自己的职责——正因熟知戍边事务,时刻直面北狄这头凶兽,他们才更清楚,一旦国门失守,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这数年来,他们借着有限的条件,与崔璟一同共行戍边大事,一日也未敢怠慢过。
于他们而言,守好国门是迫在眉睫之事,远比一切重要,那些皇权争斗,他们根本无暇理会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