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人愿意主动承担起庇护百姓的重担,方有今时的江都与淮南道。
常妹妹且比她更小三岁,她今年已二十有一,即便能力不如人,只说年纪摆在这儿,也断然没有于此等紧要关头,仍只顾躲在常妹妹身侧求生的道理。
就连岁安也在护卫着北境,她又怎好执意做个废物阿姊?
纵然旁人不嫌弃,她自己却也要嫌弃自己的。
所以她要回家去,担起自己的责任,做力所能及之事,让宣州百姓安心,也尽可能地帮一帮母亲……若之后母亲果真遇到了难以应对的困境,她不想自己只会哭着干着急,却什么事都做不了。
常阔神情几分感慨,几分称赞:“是个有主意的好孩子……有你母亲年轻时的样子。”
不愧是李容一手养大的,倒也果真随她。
李潼一笑,道:“侯爷,您要多多保重身子。”
常阔点头,刚也要叮嘱李潼几句时,却听她道:“您和岁安是母亲最挂念的人,唯有您和岁安平安,母亲才能心安。”
常阔微微一怔之后,也只是叹喟一声,点了点头。
他一早就察觉到李潼也是知晓内情的,只是未曾如此时这般明着说过什么。
这般时局下,似乎每个人都在忧虑分别之后还有无再见的机会,一些本不打算说出口的话,再三思量后还是不愿让它就此埋在心底。
此情此景下,常阔也未再觉得哪里不自在,只最后温声交待道:“之后不管有什么变故或难处,都记得第一时间传信来江都。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
听得这声“一家人”,李潼眼眶微湿,笑着重重点头。
目送着李潼的身影消失在桥的那头,常阔双手紧握着拐杖,心绪一时繁杂。
此时此刻,他倒是突然有些想自家那个臭小子了。
但一想到那臭小子上回来信,满纸都在紧张地问他妹妹的身世,问了一行又一行……第一次见谁写信也这么啰嗦的!
常阔被啰嗦得十分头痛,因此干脆没回信。
现下被勾起几分不贯表达的爱子之心,倒是想要回信问一问那臭小子的近况了。
常阔在心底叹息一声,看向无边天穹,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若能天下太平,这世上便不会有这样多令人牵肠挂肚的分别了。
而他与李容这般身份,纵有不得已之处,却也总好过万万千千寻常百姓……他们且如此,百姓们的处境更是可想而知。
可时下这般局面,莫说太平了……若无人能够匡扶大局,他甚至不敢想象会迎来怎样的无边乱世。
所以,他永远对那些欲图让天下止戈之人,抱有最大的敬意与感激。
这便是他坚定跟从殿下多年的根本原因。
常阔看着天际,不知何时亦红了眼角,直到不远处传来无绝一声又一声的喊着“老常”,他才扭脸骂去:“……喊个没完,叫魂呢!”
无绝气道:“……好心问你吃不吃羊汤面!”
常阔闻言脸色顿时和蔼可亲起来,连忙哈哈笑着向无绝走去:“吃,怎么不吃!入秋喝羊汤,再地道不过了!”
“你想吃,我还不想做了!”
无绝甩着衣袖离开,常阔拄着拐在后面追赶。
天镜也笑着跟上前去。
待到晚间,无绝到底还是熬了两大锅羊汤。常岁宁忙完公务,刚回到居院,就见院子里一派热闹,老常招手让她来喝汤。
次日清早,常岁宁亲自送李潼出了刺史府,并让常刃带人一路护送。
临别之际,李潼抱了抱常岁宁。
常岁宁交待了几句后,目送着李潼提起衣裙上了马车,眼中有着几分冀望——当一个人担起责任时,也将是她获取掌控前路能力的开端。
她希望李潼此去能够振翅而起,即便遇挫却愈勇,早日与权力完成匹配。
一行车马出了江都城后,李潼放下车帘,未再回望。
这时,陪同在她身侧的摇金,取出一只匣子,递到她面前。
李潼下意识地接过,打开后,不禁怔住:“这是……”
摇金:“殿下交待婢子,若女郎坚持要回宣州,便让婢子将它们交给女郎。”
“这里有殿下的印信,各处府库的钥匙,以及宣州兵符——”
摇金正色道:“殿下说,她不在宣州的这段时日,接下来,您就是宣州的主人。”
李潼愣住半晌,缓缓红了眼眶。
母亲不愿她回宣州涉险,可当她做出这样的决定后,却又将一切都交予了她。
她想退,母亲便愿她平庸平安。
她想进,母亲便不吝交付一切。
母亲何其聪慧通透……在母亲眼中,唯有她主动承担起这一切,拥有独立决定的能力和胆量,才配成为那个适合代替母亲守护宣州的人选。
可她甚至并非母亲的亲生女儿……
李潼捧着那只沉甸甸的匣子,一时泪如雨下,心中却更添坚定与胆气。
在李潼抬手将眼泪拭去时,她的马车正与一匹迎面而来的快马擦肩而过。
这匹快马是往江都送信而来,此信来自肖旻,信中带来了一则捷讯。
肖旻重整兵马后,今已顺利取回潭州,卞军再次败退,只是卞春梁提前出逃,未能一举杀之。
卞春梁退至四百里后的衡州一带,肖旻已继续率兵乘胜追击。
常岁宁心下稍安些许,无论如何,眼下能定一方是一方,朝廷固然有失,但亦无法改变卞军作恶多端,卞春梁罪该万死的事实。
这封捷报同时也传回了京师,伴随着秋收的喜悦,朝廷许多官员生出了局面转好的错觉。
可很多时候,一时的曙光乍现,往往是更大危机的预演。
八月末,秋收落幕,至此距太子大婚之期,已不足两月。
有部分藩王和节度使在经过观望之后,已在预备入京之事。
但更快一步入京的,是一封十万火急的奏报——范阳王造反了。
范阳节度使被麾下行军司马段士昂毒杀,而段士昂早已暗中投靠范阳王李复。
李复出身宗室旁支,手中本无多少兵权,为人也一向谨小慎微,素日里很少被人提及,此番却突然趁乱掌控四万范阳军,又于幽州一带强行征军数万,赫然已成大患。
在朝廷尚未及做出应对之时,段士昂一路挥师南下,很快占据了瀛洲、冀州。
消息传到江都时,乔玉绵手中提着的食盒陡然跌落,于喧闹长街中,猛地转头望向北面。
冀州紧邻邢州,清河属邢州治下……而崔琅此刻仍在清河!
一阵秋风过,几片枯叶落在青瓦间,北面天际有乌云乘风而至。
第518章 哭也将城门哭开
范阳王造反之事,如一粒本不起眼的火种忽然爆开,在这个深秋中陡然燃起一场大火。
这场大火蔓延烧灼在每个人心头,有人生出置身火海般的惧意,也有人被点燃起灼灼野心。
而在范阳王起兵的十日前,北境忽有异动,有北狄铁骑再次来犯,三万北狄大军逼境,崔璟已率兵迎战。
先前,靺鞨犯境,康定山造反,崔璟率兵前去支援,便曾扎营于幽州一带,而范阳王的封地便在幽州——
故此刻再回看范阳王造反之事,便不难发现,他们待崔璟与玄策军心存忌惮,未免成为第二个康定山,遂择取北境生变、崔璟无暇分身之际,迅速发动了这场兵变。
由此亦可看出,范阳王与段士昂为此早有图谋,只是在等候一个适合动手的时机。
至此,就朝中召诸王入京之举,范阳王李复算是第一个用行动给出了明确拒绝态度之人。
而可以预见的是,他不会是最后一个。
段士昂在范阳军中本就颇有威信,此次趁乱毒杀了举棋不定的范阳节度使之后,以自身毒辣果决的手段,加之范阳王的宗室身份名号,迅速控制了范阳军。
之后,段士昂即一路迅速南下,用兵如臂使指,势如破竹。
段士昂在前方冲杀攻掠,范阳王李复则缓后一步,于后方收整局面人心,征收扩大兵力,快速积蓄力量。
范阳军突然造反,几乎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加之段士昂动作极快,待他攻下第二座城池冀州之际,消息才堪堪传入京中。
冀州之下,便是邢州。
邢州刺史迅速做出应对,并向魏州、相州求援,才勉强支撑住局面。
段士昂五日内接连两次攻取邢州未果,又遇一场大雨,大军便暂时停留在冀州界内休整。
坐落于邢州清河县上的崔氏祖宅,此刻也正被这场秋日雨水笼罩,古朴而幽深的宅院在风雨中模糊了原本轮廓,一切声息也淹没在喧嚣雨声之中。
内堂中,崔氏族人正在焦灼地议事。
屹立数百年的士族,在面对存亡之机时,从来不会试图以侥幸的眼光去看待局势——
就此时邢州境况,他们所抱看法也并不乐观:“范阳军来势汹汹,邢州未必能抵挡多久……”
如此,他们便要为范阳军攻破邢州之后的局面而做准备了。
邢州一破,清河危矣。
年迈的族人神情凝重,眉眼间却无惧色:“……朝中门下省一名侍中尚是我崔氏族人,崔家于京中根基仍在,范阳王若想名正言顺成就大事,便不可能敢在我崔氏祖根上大动干戈!”
“可即便如此,却也只是一时之稳……范阳王若不杀我等,必存借机让我崔家为他所用之心……”
“若我等迟迟不愿表态,又焉知李复能有几分耐心?”
“没错……且我等若是落入范阳王之手,京中族人与家主又当如何抉择?”
众人一度陷入凝重的沉思当中。
而眼下他们所面临的威胁,不止来自范阳王,甚至还有周边那些因范阳王谋逆,而伺机作乱的流匪与乱民。
那些流匪乱民欲图效仿卞春梁屠杀劫掠士族,这些时日已不止一次聚众攻袭过崔家。
但崔家到底非寻常士族可比,他们不单囤有大量粮食,祖产,书籍,亦有数量可观的奴仆,加上各处田庄上的仆役足有五千人余。
这且不包括私下豢养留守清河的数千精兵死士。
因此那些乱民流匪始终未能讨到分毫好处。
但如此到底不是长久计,接下来的局势只会更乱,乱民只会更多……再粗壮的大树,也经不起源源不断的虫蚁日夜反复的啃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