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上她的眼睛,崔洐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狼狈的神态,手掌又蓦地僵在了半空中。
因愤怒和巨大的冲击,他眼中几乎逼现出泪光。
“只因大郎尚且不通晓夫妻相处之道,无法想象这其中的揪扯,而想必郑夫人也从未在他面前说过半句他父亲的不是,因此,大郎这些年来,待郎主这个父亲才会依旧抱有宽容与期待——”
卢氏的眼底终于带上了一点怨恨,以及一点怜悯:“郎主已得了这样多的错爱,竟从未想过要惜福吗。”
“够了……”崔洐僵在半空的手掌慢慢攥成拳,眼睛也随那只手臂一同僵硬地垂落下来,他闭上眼睛,痛苦地道:“我说够了……”
在踏入这座亭中之前,他尚且只将问题归于他与卢氏之间……眼见卢氏如此果决地要离开,他即便不认为自己有错,但也只能试着想:难道他这个丈夫,做得竟是如此糟糕吗?糟糕到让他的妻子毫不迟疑地便能舍下他。
卢氏给了他回答,明确地告诉了他,他是一个糟糕的丈夫,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
不单如此,他还是一个糟糕的父亲,甚至也是一个糟糕的宗子……
冷风将雨丝斜斜地吹入亭内,打落在崔洐的背上,让他颤栗着。
一时间,亭内寂静下来,没人再开口说话。
这样的寂静不知持续了多久,崔洐才终于又听到卢氏的声音响起——
“此一别,前路风雨汹涌,郎主还当多加保重。”卢氏道:“即便日后身陷困局,郎主也当尽力保全自己与族人,切莫意气用事……无论如何,您是大郎的父亲,大郎总归不会置您于不顾的。”
崔洐闻言发出了一声苍凉讽刺的笑音。
她这是觉得,他太过无能,没有自保之力,最终还是要依仗那被除族的长子来救吗?
他该出言反驳,至少要嘲讽一句,但嘴边却已说不出一个字来。
卢氏体面地福身一礼:“郎主,妾身告辞了。”
崔洐闭着眼,声音低哑至不可闻:“你走吧……”
他甚至不确定卢氏有无听到,但他知道,无论他如何说,都已影响不了她的决定。
今日她敢和他说出这些话,便是不打算在这段夫妻关系中,再留有任何余地了。
“郎主保重。”
这最后的声音被风雨挟着吹入崔洐耳中,透着几分不真切。
卢氏走入侍女举着的伞下,未再回头看一眼。
侍女却忍不住频频回头往亭中那道身影看去。
直到再瞧不见时,侍女才担忧地小声问道:“夫人,郎主他……会不会想不开呀?”
到时追究起来,万一怪到夫人头上怎么办?
“放心吧。”卢氏道:“想不开轻生这种事,在他看来太过有损颜面。他即便不怕死,却一定很怕丢人现眼。”
侍女这才松口气,不禁钦佩地看向自家夫人:“夫人,您拿捏起郎主来,当真得心应手呢。”
卢氏笑叹道:“傻丫头,若非所迫,谁又乐意拿捏他呀。”
她不禁想到出嫁前,母亲对她的那些交待。
她的母亲在世时,一直是旁人口中聪慧圆滑的妙人儿。
母亲打听过崔洐的性情德行,便交待她,不要想着去改变这样的男子,而改变不了,也不要想着去与他作对,那样只会自讨苦吃。
她便问母亲,那该怎样做?
母亲说,哄着他,就像哄孩子一样。
她有些担忧,她也没有哄孩子的经验啊。
母亲便又笑着说:【我儿没哄过孩子,还没逗过猫狗吗?一样的道理罢了!】
她被母亲逗得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
嫁给崔洐后,她每每想到母亲这句话,总还是忍不住发笑。
受母亲影响,她性情乐观,也一直遵循着尽量不将喜悲寄托在旁人身上的道理,因此她在崔家这些年,的确也还算开怀。
可那样的开怀,同此时此刻,却总归是不能比的。
卢氏看着眼前雨幕,含着笑的眼睛里更多了一份轻松的神采。
身为士族女,她早早做好了一辈子且就这样的打算,却没想到,她的人生中,竟会有这等意外的转机出现。
卢氏感叹道:“上天是厚爱我的。”
侍女不禁问:“夫人,您今日与郎主说了这些,那日后是不打算再与郎主……”做夫妻了吗?
“日后的事,谁也料不准。”卢氏道:“夫妻一场,这临别之际,他既然开口问了,我便也不必藏着了。”
能不能骂醒他,这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觉得很痛快。
将这些话说罢说尽了,日后没有机会再见,她也不觉遗憾。
而即便日后仍有再聚之日,她也没什么好怵的——
“倘若再见,不必再看他脸色,而该看我心情了。”卢氏叹道:“也是没办法,谁叫我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争气呢。”
她的次子日后也是一半崔氏的掌权人了。
而她的长子,那可是崔璟啊。
往后若哪个再有什么毛病,想找她不痛快,她便可甩甩手,叹叹气道:【不必与我一个妇道人家多言,且同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说去吧。】
想到那情形,卢氏心情好得简直要捂嘴笑出来。
她提起被雨水溅湿的裙角,脚步格外轻盈,笑着道:“走快些。”
“是,夫人!”侍女举着伞跟上,跟着笑起来,却又莫名地酸了眼眶。
风急雨密,吹得油纸伞歪歪斜斜,待卢氏来到崔棠院中时,身上衣裙都湿了大半。
“阿娘怎冒雨前来!”崔棠说话间,却对上了一双满含闪闪笑意的眼睛。
此一夜,母女二人同被而寝,夜话未断。
次日,卢氏便与崔棠动身离开了安邑坊。
临走前,崔棠去同父亲告别,却未见得父亲的面,下人只道郎主身体不适。
坐进马车之后,崔棠不禁道:“……阿娘,您说父亲他是不是气得厉害,再不愿见咱们了?”
“怎这样说你父亲,他岂是这样小心眼的人?”卢氏嗔道:“就不准他是羞愧得厉害,没脸见人吗。”
崔棠默然片刻,便也点头。
母亲曾说过的,凡事不必给自己徒增心理负担……嗯,那她就当父亲是羞愧好了。
这样一想,崔棠便也浑身轻松起来,透过车窗,最后看了一眼安邑坊的方向。
卢氏母女离开后,崔家各处便开始暗中筹备起了诸事,并无人顾得上闭门不出的崔洐。
而就在卢氏离京的第四日,一则令京师乃至天下哗乱的急报,自洛阳方向传出。
“报——洛阳城为范阳军所破!”
早朝之上,太子猛然瞪大眼睛,眼前垂着的珠毓剧烈震动。
洛阳城破了?!
怎会如此之快?!
这亦是满朝文武的心声。
洛阳陷落叛军之手的速度,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作为东都,洛阳守军的数量远高于别处,此番天子又及时命各州驰援……因此洛阳的防御兵力,并不弱于范阳军!
按理来说,兵力相当之下,即便不敌,却也至少能支撑一月之久……
旁人或不知,但魏叔易知晓,天子本预备在这一月间,令江都军赶去支援平乱……但谁也没想到的是,洛阳在短短十日间便被范阳军攻破。
待追问起战况详细,方知那些赶去驰援的各州守军中,竟有大半数先后认降,就此倒戈范阳王李复……
赶来驰援的友军突然倒戈敌军,这让洛阳守军人心惶惶,士气锐减,很快便显露出败象。
百官哗然惶乱间,魏叔易一颗心直直下坠着,似带起呼啸风声,这风声间有一道声音清晰可闻——这便是气数吗?
太子面容苍白,冷汗涔涔,几欲无法站立,脑子里一阵嗡鸣,反反复复回荡着两个大字:完了完了完了。
而至今日,距他大婚之期,已不足十日。
京中为此陷入震荡之际,范阳王李复已入主洛阳宫中。
三十岁出头,蓄着短须,身形微胖的范阳王李复,身穿藩王袍服,此刻立于汉白玉石阶之上,望着宫殿楼宇,感慨道:“徐正业未成之事,今日竟叫本王达成了。”
当初徐正业欲攻入洛阳,却被那常岁宁阻杀在汴水河畔。
“王爷出身李氏皇族,实不必妄自菲薄,将自己同徐正业那等外姓乱臣相提并论。”披甲佩剑的段士昂在旁提醒道。
李复哈哈笑了起来,点着头道:“是,正是!”
他转过身,一只手落在段士昂肩上,满眼欣赏重视:“士昂,本王能走到此处,多亏你在旁相助!待本王入主京师,你想要些什么,只管同本王提!”
段士昂微微笑了笑,垂首抱拳道:“多谢王爷。”
李复又说了几句允诺之言后,很快有宫侍上前小心翼翼地行礼,说是已备下了香汤美人,用以服侍王爷洗尘。
李复眼睛微亮起,走了两步,又忽然停下,转头道:“士昂,随我同去!”
段士昂道:“王爷先行,属下还有事务未料理完毕。”
“那便辛苦士昂了!”李复说罢,便示意那宫侍带路。
看着李复那急于享乐的背影,段士昂眼睛里闪过一丝轻视与不屑。
第529章 师父定会救我
眼下对朝廷而言,不幸中的万幸是李复暂时没有直接攻入京师的打算。
这碍于两重原因,一是京师守卫森严,仍有六万玄策军坐镇。而范阳军自起事来便一路南下至洛阳,如今已是人疲马乏,若此时强攻京师与玄策军对战,他们并无多少取胜的把握。
第二重原因,便是抛开兵事的政治思虑了……
李复的谋士们告诉他,如今既据洛阳,便该进入政治博弈的阶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