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是一瞬,他便意识到了这个想法是不切实际的,至少绝对不在天子的考虑范围之内。
在圣册帝看来,太子婚期非同儿戏,此时若突然再传出太子病倒的消息,只会加剧人心的动荡,以太子之名聚拢而来的势力只怕会再度动摇。
病倒又算得了什么,同大局相比,区区一个李智又算得了什么?
李智所代表的仅仅只是一个身份,而她此时需要李智用这个身份来完成太子该履行的作用。
圣册帝当即让人传令太医院众医士去往东宫,让他们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务必要让太子顺利完成明日的大婚流程。
魏叔易无声施礼,缓缓退出了甘露殿。
此一夜,东宫上下无人敢有片刻放松。
众医士们几乎将所有退烧的法子都在太子身上试了一遍,最终以针灸之法,加之灌入猛药,折腾到子时过后,才总算让太子暂时得以清醒过来。
太子清醒的那一瞬,即有宫人将圣人口谕转达:“太子殿下明日务必谨慎,万不可在百官大臣面前失了储君之仪……”
退烧之后,里衣被冷汗浸透的太子战战兢兢地点头:“劳烦回禀圣人,儿臣必当警醒谨慎……”
太子大婚的流程繁杂至极,尤其是数不清的天地祖先叩拜礼仪。
魏妙青身披沉重的太子妃婚服,全程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唯恐自己哪里做错一步。
然而她悄悄看了一眼身侧的太子,却发现对方额角满是冷汗,虽是强作镇定,仍不难看出比她还要紧张忐忑。
如此一对比,魏妙青觉得自己似乎颇为优秀,如此大场合下,她竟比这做了多年太子的李智还要从容不迫。
这般一想,魏妙青倒果真更加从容许多。
且她这些时日一直在被逼着演练大婚流程,体力倒也真叫她锻炼出来了,大半日下来,除了饿的能吞下一头猪拌一头牛之外,竟也没有累到浑身要散架的程度。
一切流程终于结束之后,魏妙青坐上华辇,被抬去了东宫之中。
久未公开面前露面的圣册帝,于含元殿中大宴百官藩王及各道节度使,帝王面上未褪去的病容被众人看在眼中,倒是坐实了此前称病之言。
宴上,圣册帝有诸多对太子寄予厚重之言,并让太子礼敬百官。
虽无明言,但一举一动皆透露出让位太子的预兆。
众人看在眼中,各有思量。
宣安大长公主的视线落在敬酒的太子身上,却只在心中感叹一句,这个被推到漩涡顶端的孩子,本不过是个可怜虫而已。
待到宴席散去,太子才得以在一群内侍的陪同下回到了东宫。
魏妙青听到外面的动静,赶忙将那揉着已被饿得不能再扁的肚子的手收回,端庄地叠放在膝上。
太子进来之后,在一名女史的指引下,同魏妙青共饮了合卺酒。
一切流程至此总算结束,宫婢内侍们行礼之后,退去了外面守着。
房内突然安静得叫人不适应,坐在喜床边的魏妙青转头看向身侧的李智,只见他坐在那里,绷紧着下颌,一动不动。
魏妙青心中纳闷地收回视线,又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转头,开口问:“太子殿下……”
然而她话还没问完,忽见李智身形一晃,竟是“扑通”一声栽倒了下去。
魏妙青惊叫一声猛然起身,手足无措地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她赶忙弯身去扶李智,语无伦次道:“这样传出去,那些御史怕是要弹劾我克夫的……我头一日进宫,您可别害我啊啊啊!”
她都还没来得及迈进宫斗的大门呢,和好友们允诺好的大饼眼瞅着不过是刚贴进炉膛里,总不能就这么栽了吧!
“喂!”魏妙青试着晃了晃,然而却见李智双眸紧闭,显然已经没了意识。
外面的宫人听到动静,很快涌了进来。
第540章 禁宫血光
似乎是早有准备,几名太医很快赶到了东宫,为太子诊看。
一番忙乱之后,一名三十岁出头的东宫女史对战战兢兢的魏妙青道:“太子妃无需过分忧心,太医们说了,太子殿下只是体虚疲乏,并无大碍。”
这个说法让魏妙青十分吃惊,人都昏迷栽倒了,这还叫“并无大碍”?
一句“你们宫中对病症轻重的判定标准竟这样高的吗”到了嘴边,又被魏妙青强行咽了下去。
待太医们退下后,魏妙青看了一眼床榻上依旧昏迷的李智,与那女史问道:“严女史,殿下既然身体不适,那我今夜便去偏殿歇息吧?”
严女史微皱了下眉:“太子妃,今夜乃是您与太子的大婚夜,您这样怕是不合规矩。”
她看着魏妙青:“且太子身体不适,您理应要在旁侧侍奉照料的。”
魏妙青听得头疼。
她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样貌,究竟哪里看起来会是擅长侍奉人的料儿?且这么多下人呢,怎就非得可着她一个来累。
这宫中,实在好怪的规矩。
但魏妙青并不欲与之争吵,敷衍地点了头,见那女史要退去,忙道:“严女史,可还有饭食没有?”
严女史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太子昏迷未醒,这位太子妃是在主动开口向她要东西吃吗?
被这样看着,魏妙青也觉得莫名其妙——这么大一个东宫,这位女史竟还要她这个太子妃主动开口要东西吃吗?
魏妙青理直气壮地道:“我一日未进食,既然要照料太子殿下,不吃饱又如何能行呢。”
从小,她阿娘就告诉过她,所有需要忍耐吃苦受委屈才能换来的所谓体面与称赞,通通不要也罢。
见她如此,严女史也只好让人去备吃食。
等饭的间隙,魏妙青赶忙让陪嫁婢女替自己拆下发髻。
待饭食被送来之时,魏妙青已经沐浴完毕,换上了舒适的里衣。
几名东宫侍女摆好饭食,奉命退出去之后,不由得面面相觑,她们当真做梦也想不到,这种近乎可怕的松弛感,竟然会出现在她们这座比拉满了的弓弦还要紧绷、比封在坛子里十多年的死水还要沉郁的东宫之中。
魏妙青吃饱后,净手漱口后,便上了榻,在太子身边躺下。
然而翻来覆去,魏妙青总也睡不着,干脆坐起身来。
她看着身侧昏迷的太子李智,心中忽然感到疑惑,不由得对守在一旁的陪嫁侍女说道:“……自古以来,世人都以含蓄为美德,就连婚姻之事也讲究处处矜持遵从礼数,成亲前私下多上一面都是出格……可如此一来,这冷不丁的,突然便要与生人解衣同寝,究竟又哪里含蓄矜持了?”
要她说,简直没有比这个更狂放的事了好吧!
狂放到简直叫她感到脊背发麻,百思不得其解。
听着自家女郎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婢女支支吾吾,脸色通红。
下一刻,却见自家女郎抱着一床被子下了床榻。
婢女低呼一声:“女郎,您这是……”
“我的睡相你也是知晓的,保不齐便要将他压出个好歹,或踢下榻去……”魏妙青抱着被子往临窗的美人榻走去:“他都病成这样了,哪里经得起我这般折腾。”
婢女闻言也不好多劝,只有帮着自家女郎整理被子,又抱来一只玉枕。
魏妙青很快躺了下去,舒适地呼了口气。
婢女在她脚边打了地铺,主仆二人悄悄说起话来。
“梦蝉,你想家吗?”魏妙青低声问。
侍女还未来得及答,魏妙青看着房顶,轻声道:“我有些想家了。”
“女郎……”
“昨晚阿兄竟与我说,他待我心有亏欠歉疚。”魏妙青抱着被子,声音低低地说着,似同自语:“可是阿兄又有什么错呢?我入宫做太子妃,是为了整个魏家,并非是为了阿兄,只因阿兄是家中最出色的人,便要全怪到他身上来,那阿兄也太倒霉了吧。”
“我若将一切皆压在阿兄身上,只想坐享其成而不愿有分毫付出,一辈子只躲在阿兄和家族身后,做个优点仅有幸运和漂亮的女郎,那我也太无用了吧……”
所以她与阿兄说——若阿兄执意自私地要求我做一个无用的人,才该真正感到亏欠歉疚。
阿兄看着她,竟久久没有说话。
“这样的局面下,我没有选择,阿兄没有选择,这么多人都没有选择……”
魏妙青说着,看了一眼床榻上的李智:“身为太子且如此,何况是其他人呢。”
“我可比阿兄轻松多了。”魏妙青将肩膀又往暄软的新被里缩了缩:“这个时辰,阿兄必然还在忙公务呢。”
阿娘和阿爹会在做什么呢?
以往这个时辰必然早已安寝了,但今日她嫁入宫中,阿爹阿娘大约也在记挂她吧?
“梦蝉,我有些想阿娘了……”
听得自家女郎这一句低语,侍女眼睛忍不住一酸,刚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一二时,但很快便听到上首响起了女郎均匀的呼吸声。
侍女不禁一笑,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她家女郎是真的心大,也是真的累了。
做太子妃,真的很累的呢。
很累的太子妃,次日险些睡过头。
魏妙青是被侍女喊醒的,她醒来时,太子李智也刚被一名内侍叫醒。
魏妙青下意识地看向坐起身来,呆呆地听着内侍说话的李智,只觉他脸上虽无太多表情,却好像快要哭了似的。
魏妙青突然有点可怜李智了。
二人在宫人的侍奉下洗漱更衣后,太子用罢药,便与魏妙青一同上了步辇。
垂着纱幔的华辇之上,太子与魏妙青并坐。
“昨夜,我不慎昏过去了……”半晌,太子开口低声与魏妙青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几分歉意。
正隔着纱幔沿途观赏风景的魏妙青转过头去,忽而惊觉,这似是太子主动开口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见太子低着头,魏妙青宽慰一句:“无妨无妨,醒了就好。”
她声音轻快悦耳,太子却不知该如何应对,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二人来到甘露殿后,刚入得外殿,太子的脸色就突然变了。
内殿中有官员议事的声音,可此时天色不过刚亮而已……
待宫人将太子与太子妃前来请安的消息禀至内殿,那些声音才停了下来。
很快,那宫人退了出来:“请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