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值守的禁军见马行舟此时入宫,不敢怠慢地上前行礼并询问缘故。
值此动荡关头,每个人心头都仿佛悬有利剑,稍有风吹草动便要如临大敌。
面对禁军不安的询问,马行舟却是摇了头:“并无要事,本官在此等上一等便是。”
如此时局下,依他的身份,固然可以持右相手令,使禁军打开宫门,但如此一来只会让人心加剧动荡,而他所禀之事隐秘,也并不适宜闹出太大动静。
马行舟来得匆忙,心间焦灼不定,但依旧不曾失了沉稳。
十月下旬的夜雨中,年近六旬的马行舟,在禁宫外足足等了半个时辰。
直到各道宫门依次洞开,马行舟才撑着伞快步去往了甘露殿。
临近冬至,又逢阴雨,天色亮得更晚一些,虽已近早朝之时,此时的甘露殿中却仍旧亮着灯火。
圣册帝不知是初起榻,还是彻夜未眠,她身着天子常服,灯下可见其花白的发髻梳得依旧整洁,周身威严不减平日,只身形因病而添了两分消瘦。
圣册帝显然料到马行舟这般时辰入宫必有紧要之事,待马行舟入得殿中行礼时,只见殿中侍奉的宫娥内侍皆已有序退去。
圣册帝身侧只留下一名心腹内监随侍案侧。
很快,内监便将那封马婉亲笔的家书从马行舟手中接过,呈至御案前。
圣册帝不动声色地将信上内容看罢,微微抬手,将那仅余下的一名内侍也屏退了下去。
“马相为此事连夜入宫,着实辛劳。”圣册帝并未有急着去提及信上内容,而是平静地向马行舟问道:“依马相看,马婉是如何探听得知到的这些机密?”
信上,马婉并未明言查探的途径,只道:【孙女马婉以性命为证,笔下所言字字属实,望祖父务必重视待之。】
“据朕所知,自上次马婉奉朕之命行事后,一度失去了音讯……”圣册帝说到此处,脸上有一瞬的疼惜,才往下道:“从那之后,想来她的日子或不会好过……如此,她又岂有机会能接触到此类机密?”
帝王语气中有对马婉的怜惜,但也不难听出,这其中更多的是质疑,疑得是马婉当初为何能活下来,得以继续做荣王世子妃,甚至如今又有机会接触机密之事。
这些问题,马行舟并非没有想过。
此刻,他道:“臣以为,荣王府之所以留下婉儿,或有所图。”
“那马相认为荣王府所图为何?”
马行舟垂眸道:“或是臣与马家。”
马行舟看不到圣册帝此时的神态,但从这份安静中,他知道那是天子在示意他往下说。
“荣王府暗中一直有收拢人心之举……”马行舟近乎剖心地道:“若婉儿在益州出事,荣王府与马家势必结仇。反之,若他们留下并善待婉儿,便有机会向马家示之以情,日后可借婉儿拉近与马家的关系,或借婉儿之手行事。”
马行舟身后不止是马家族人,身为大盛第一位出身寒门的宰相,他身后站着数不清的寒门子弟。
这是马行舟反复思虑后,得出的答案。
这世间事若有蹊跷,必是有利可图,至于他夫人曾有过的那个“或因荣王世子与婉儿生了情”的猜测,历来并不在政治谋算的考虑范围之内。
说罢这些之后,马行舟执礼跪了下去:“臣身负皇恩,曾立誓以身许国,誓死效忠陛下,此志未曾有一日动摇——”
片刻,圣册帝自龙椅上起身,来到了马行舟面前,亲自将他扶起。
“马相深夜入宫传信,待朕剖心示之,为朕殚精竭虑,朕倘若再疑心马相,又岂配为君?”
马行舟眼角微红,深深再施一礼。
以毫无根基的布衣之身入仕,却被女帝破例提拔重用,得以自身为天下寒门学子铺路,这份绝无仅有的经历,让心系寒门学子的马行舟注定对女帝有着超乎寻常臣子的忠心与感德。
直起身之后,马行舟才接着说道:“故臣认为,在荣王府有心善待婉儿的前提之下,又逢如今局势渐明朗,荣王府与各方往来必然频繁……如若婉儿有心,的确有可能查探到一些隐秘之事。”
圣册帝微颔首。
“但臣并非是认为这信上所言,便一定可信。”马行舟道:“臣信得过婉儿绝不会做出背叛朝廷、背叛家中之举,但臣只恐荣王心机深沉,或有借婉儿之手传递虚假消息的可能……”
这番话,无疑是足够理智的。
马行舟信得过孙女的德行与立场,但同样不得不去考虑荣王府有可能设下的陷阱。
“马相思虑缜密。”圣册帝缓步走到龙案旁,未急着坐下,她再次拿起那封书信,重新审视着上面的内容。
马婉在信上透露的荣王府机密,大致有三。
这封信写于十三日前,信上言,荣王无意入京,欲假借伤病搪塞……
此一点,自然已经得到了证实。
其二,马婉在信上提及了多个姓名,声称这些皆是暗中倒戈荣王之人,其中便包括山南西道与黔中道节度使,甚至还有一些在朝为官之人……而那些人当中,不乏圣册帝疑心的对象。
其三,也是让马行舟与圣册帝最意外,最无法轻视的一则密事……
马婉称,范阳军起事背后的真正主谋,正是荣王李隐。
并且马婉给出了极明确的线索指向——范阳军的领兵者段士昂,与荣王私下书信往来甚密,关系非同寻常。
若信上内容果真可信,那么毫无疑问,这显然是最有价值的一条消息。
据马婉在信上言,荣王密谋让段士昂助范阳军攻入京师,之后荣王府再以匡扶大局为名出兵,与段士昂里应外合除去范阳王,李隐即可顺理成章、磊落体面地接任大统。
圣册帝立于案侧,看着手中书信上的“段士昂”三字,问:“马相觉得,信上所言段士昂此事有几分可信?”
“单从表面来看,臣无从判断。”马行舟道:“但不妨先以最坏的结果推想一二……若婉儿果真遭了荣王府利用,传递了假的消息,而若圣人轻信了此事,对荣王府有何好处?”
“朕倒认为,这个消息是真的。”圣册帝缓声道:“唯有它是真的,才能更好地取信朕与马相。”
这世上最高明的陷阱,往往便是以真实为饵,方可引人深入局中。
“朕曾让人查过段士昂。”圣册帝对马行舟道:“此人出身军户之家,他的父亲曾是范阳军中的一名校尉,早年战死有功。而不久之后,他的母亲也因病故去,家中仅余下一位阿姊与他相依为命……”
“再之后,段士昂到了投军的年纪,便也承继其父旧志,投入了范阳军中,这大约已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而正是那一年,他的阿姊据说嫁与了外乡人,从此再未回过范阳。”
“朕令人探查过段士昂这位阿姊的夫家,却一无所得。”圣册帝道:“朕便认为,或是那夫家贫寒无名,相关之人已不在世上了,但眼下看来……”
“段士昂这位远嫁后便失了音信的阿姊,或许便是段士昂与李隐的关连所在。”圣册帝推断着道:“而从李隐擅藏于他人身后搅弄风云的作风来看,朕有理由可以相信,段士昂是荣王府的人。”
马行舟心思几转:“若果真如此,荣王在此关头透露自己与段士昂的关系……”
“意在让朕做出应对。”圣册帝道:“朕若知段士昂是他的人,必会加倍戒备,为免段士昂攻入京师,助荣王成事……朕必当尽全力诛杀范阳军。”
“范阳军在东,如此一来,京师西面的防守便会松懈……”马行舟眼神微变:“届时恰给了山南西道与黔中道兴兵京师的机会!”
而不管攻入京师的是段士昂还是山南西道与黔中道,只要京师被破,荣王都可以长驱入京,行所谓主持大局之举。
所以,这或许是一场调虎离山之计……荣王欲借范阳军调离京师守军,尤其是其中的数万玄策军——荣王是因见女帝迟迟不曾有调用京师玄策军的迹象,故才有此计?
但马行舟说完之后,又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可是圣上,李隐当真想不到此计会有被识破的可能吗?”
谋算的尽头,从来不是对方是否会入局,而是此局是否有被识破的可能——
“他当然想得到。”圣册帝冷笑着道:“所以这大约并不只是调虎离山之计……”
马行舟话至此处,已然也想到了此计的关键,那便是“两难”。
若圣上决定往东边洛阳用兵,则给山南西道及黔中道可乘之机。
反之,若圣上“识破”此计,由此判断荣王真正的目的是从西面动兵,遂集兵于西面防御,那么东面洛阳方向又会陷入空虚……
层层剖解之下,这甚至像是一个阳谋,无论如何选,夹击之势已成,顾此则失彼。
如此,或要问一句,荣王既已对京师形成腹背夹击之势,那么此次借马婉来信设局的意义又何在?
圣册帝心头已有答案:“他不外乎是想让朕知晓朕已为困兽,让朕自乱阵脚……”
圣册帝再看着手中这封信,甚至从中看到了荣王作为操纵局势的那一方,随手挥洒而出的挑衅气息。
而如此时局下,她乱得越快,败得便越快。
无论京师将余下包括驻守京畿的玄策军在内的兵力,用于抵御哪一面,都会顾此失彼……洛阳也好,山南西道也罢,皆近在咫尺,一旦调开京师防守,荣王便可借东西二者中任一势力,用最小的代价攻破京师。
这固然并非是他取胜的唯一选择,但是仅仅借一封信便有可能达成的捷径,何乐而不为?
这时殿外已有稀薄天光亮起。
马行舟脊梁上不知何时已爬满了冷汗。
至此,他也已将荣王的用意看得分明。
这一计的阴毒之处便在于,信中的消息甚至全是真的,可即便如此,这些消息却无法给天子带来任何助益,只为逼她做出应对,而无论如何应对,几乎都逃不出荣王府的算计。
岭南与朔方节度使初才惨死于京师内,四下正值动荡——若说此一击,是为攻袭大局。
那么此时这一封“时机刚好”的来信,便是为攻袭天子之心而来。
如此之下,如何选似乎都是中计,那么,难道只能死守京师吗?可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坐以待毙?
“可是,李隐他遗漏了一点。”圣册帝道:“这封信离开益州之时,范阳军尚且未尝败绩,段士昂也尚未被重伤——李隐能如此笃定朕会陷入两难,倒也情有可原。”
“朕根本不必往洛阳出兵。”圣册帝眼神中并未见分寸大乱之色,反而一点点沉定下来:“洛阳已有常节使在。”
看着帝王的神态,马行舟几乎脱口问道:“陛下仍这般信得过常节使吗?”
江都密旨被篡改之事,他亦是知情者……
圣人暂时未曾戳破此事,他可以理解是为了稳固局势的权宜之计,但他无法理解的是,在对方已然做出了此等与反叛无异的举动后,圣人竟然还能做到安心将洛阳彻底交托出去……
这并不符合圣人一贯的性情作风。
“朕不得不信。”
这个回答,却让马行舟陷入了更深的惊惑之中。
隐约间,他甚至从圣人对待常岁宁异常“信任”与“放任”的态度中,捕捉到了一丝某种隐秘的伴生关系。
这种羁绊,或也存有反噬成敌的可能,但是在圣人眼中,却仿佛被天然地置于其它的敌人之后。
马行舟困惑猜测间,已听圣册帝道:“李隐很快便会知道,局势未必一定尽在他操纵之中。”
真正的“变故”,在李隐看不到的地方早就出现了。
“马相不妨与朕一同等一等。”圣册帝将那封信压在龙案上方。
马行舟微抬首间,只见帝王眼底已有决断,她一手按在案头,宽大龙袍曳地,定定地望着殿外天光:“再等一等洛阳的消息。”
天光大亮时,雨水方休。
同样数日阴雨的洛阳城,今日终于现出一抹晴色。
和前几日一样,崔琅拖着族人们早早出了门,在洛阳城中听曲儿吃酒,吟诗作赋,甚至还招来了一帮洛阳子弟一同作乐。
但这一日,反常的事情却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