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军攻至洛阳,便已经战疲,而京师尚有数万禁军,以及六万玄策军驻守——王爷果真觉得京师的城门是那么好攻的吗?”
大盛今有玄策军十五万,其中八万跟随崔璟于北境御敌,余下七万留守京师,其中一万奉圣册帝之令外出平乱,如今尚有六万驻守京畿。
加上禁军数量,京师如今可用的防御兵力仍有十余万之众。
若是寻常兵力,段士昂自然不惧,他惧得正是那六万玄策军。
或者说,他之所以选择向河南道动兵,其中的一重目的便是向朝廷施压,逼迫圣册帝动用那六万玄策军前来镇压,分散牵制京畿防御,给“王爷”制造从西面动兵攻取京师的机会——
但“王爷”大约也没想到,“奉旨”前来的竟然是那常岁宁的江都军,京畿防御反而一动未动。
想到常岁宁三字,段士昂只觉右臂伤口又开始作痛。
医士们已隐晦地告知了他,他这只右臂,很有可能是要废了……
这对行军者而言,近乎是致命的打击。
而他甚至还未来得及与常岁宁展开全面的较量,便已经付出了一条右臂作为代价!
眼前闪过那黑袍银甲的女子面庞,段士昂眼底涌出恨意与杀气——他今日之痛,必叫其百倍偿还。
段士昂心中郁郁,愈发不愿听李复那些毫无意义的蠢笨之言,干脆起身道:“王爷放心,属下这便召集众部将议事。”
范阳王:“士昂有伤在身,实在费心了……”
“此乃属下分内之事。”段士昂说着,往后退了两步,便转身离开了此处。
见段士昂离去,范阳王叹口气,心头依旧不安,遂也召了自己的幕僚们前来商议对策。
“……如此世道下,这常岁宁手握重兵,待朝廷果真就是一片忠心?”范阳王忽然想到什么,向幕僚们问道:“依诸位先生之见,若本王亲自去信,诚心劝她归降,对她重创我范阳军之事既往不咎,并许她以重诺,是否足以将她打动?”
范阳王说着,竟觉得这想法很是可行。
他觉得自己比女帝更具优势,毕竟他可是姓李的人。
范阳王想到便去做,同一众幕僚们反复琢磨了去信内容,最终写下洋洋洒洒近千字,尽显真诚本色。
在将此一封信送出去的次日,范阳王便收到了常岁宁的亲笔回信。
这信回得可谓甚快,且一捏信封竟是极厚,想必回信篇幅很是可观,范阳王心头升起很妙的预感,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
在一众幕僚们同样期待的目光下,范阳王快速展信罢,脸颊上的肥肉却是抖了抖。
第545章 比刀刃更加锋利
被范阳王展开的那张信纸篇幅极大,经反复对折才得以塞入信封当中,而展开之后可见其上字迹密密麻麻——
最重要的是,那笔迹与内容都十分熟悉……
熟悉到范阳王很快便反应过来这篇信纸不是其它,正是自己写给常岁宁的那一封……而今却被她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不,也不能说是原封不动……
范阳王将手托至信纸末尾处,很快发现那里多了几行字迹。
那几行字迹瘦而有力,笔锋利落,字虽不多,却仿佛自有威压兵气,尚未看清内容时,便给人以由上至下的批示之感——
范阳王定睛看去,只见其上言:【尔若诚心归顺,无需这般多费笔墨口舌,只需以段士昂首级献之,吾既可既往不咎——】
范阳王因过于不可置信,甚至反复看了数遍,最终确定自己不曾会错意,才抖着嘴唇道:“……这小女郎,实在狂妄至极!”
他去信说服对方归顺,对方竟然反要他归顺!
还要他杀了士昂!
这要求简直是异想天开,匪夷所思,倒反天罡!
范阳王自认脾气不错,此刻却甚觉受辱,正恨不能将那信纸揉作一团丢进火盆时,又见自己还漏掉了两行没看完,待忍着怒气看罢一行,却气得更厉害了。
【此诺为期半月,过时不候。】
末了又道:【此为诚意之言,吾之诚心稍候奉上。】
“……她这是何意?”范阳王紧紧盯着最后的字眼,怒气还未来得及发作,心头又添了不安。
范阳王将这篇信纸交给众幕僚,众人正神情各异地传看间,忽听外面有急报传回。
“王爷……荥阳与郑州已落入常岁宁之手!”
范阳王不大的眼睛猛地一瞪:“……常岁宁她动兵了?何时的事?为何半点风声也没有探查到!”
前来报信的士兵神情恐慌,却又有别样的复杂:“回王爷,常岁宁不曾动兵!”
幕僚间也顿时哗然,不曾动兵,那是如何取下的荥阳与郑州?!
士兵很快将经过大致言明。
变故要从荥阳军营中开始说起——
如今的荥阳归郑州管辖,郑州军营就驻扎在荥阳外不远,近日因受到段士昂的示下,军中每日都要进行操练。
昨日午后,郑州参军亲自操练兵士,在与一名年轻的校尉切磋长枪时,却被那名年仅二十的校尉一枪贯穿了喉咙。
这是谁也不曾料到的,军中校尉竟借操练切磋之际,当众杀了统领一州兵马的参军!
当初段士昂逼近洛阳时,朝中令汴州,郑州与许州率兵支援,之后除汴州外,郑州与许州先后倒戈范阳王,这名郑州参军与郑州刺史皆是率先叛变之人。
即便如此,段士昂为了能更好地掌控郑州军,依旧在郑州军中增添了自己的人手。所以如今这两万郑州军中,有上千名范阳军在监管着,他们大多担任实职。
故而范阳王听到此处,仍觉无法理解,就算郑州参军被杀了又能如何,不是还有士昂的人在控制局面吗?还怕不能杀了那个校尉以儆效尤稳固人心?
“……那名校尉振臂一呼之后,郑州军中几乎全都反叛了!”报信的士兵道:“不仅如此,就连荥阳百姓也纷纷跟从!”
如此大范围的反动之下,他们那千余名范阳军根本不够看的,被杀的被杀,被俘的被俘,甚至没能立刻将消息递出荥阳。
“这怕是早有预谋……”范阳王大惊:“那校尉到底是何来历?为何能煽动人心至此!”
那名校尉并没有什么背景,在军中虽小有威望,但绝不至于能号令全军——
只是他杀掉郑州参军,振臂高呼之际,所言是为投效常节使。
此言出,立即有人附和跟随,军中如此,民间亦是如此。
听罢这些,范阳王仍觉不可思议时,一名幕僚恍然道:“……王爷大约有所不知,去年春时,那常岁宁曾在河洛之地受水灾之际为民祈福,据说还曾得荥阳百姓以万民伞赠之!”
那一场祈福传得沸沸扬扬,此一带的百姓几乎要将常岁宁传作了神女降世。
此次荥阳动乱,的确有常岁宁事先安排好的人手在推波助澜,但民心所向也非作假。
趁着消息还未传开时,那名校尉假借传报军讯为由,快马至郑州城中,面见了郑州刺史时,趁其不备取了郑州刺史性命。
后方的士兵紧跟着涌入城中,很快将郑州城控制起来。
那名校尉提着郑州刺史的头颅,站上了郑州城楼,令人快马传讯汴州,迎候常节使入城。
常岁宁得此讯相请,适才率兵赶往郑州。
途中,骆观临令人将早已备好的檄文,传往位于郑州南面的许州。
许州刺史刚听到郑州发生了如此变动,还未来得及彻底理清前因后果,忽见此檄文上门,展阅之时,手指都在颤抖。
那篇檄文甚至十分简短,但字字如刀逼近他的喉咙。
其上言,若他主动还归许州,尚有一线生机。
而但凡他有向段士昂求援之举,事后定杀不赦。
许州刺史满头大汗,咬牙一瞬,向身侧的近随抬手。
那近随会意,倏地拔剑上前,带人将那几名正欲向段士昂传信的范阳军当场围杀。
而后,许州刺史让人赶往军中传达密令:“速速将段士昂的人控制起来……反抗者一概诛杀!”
另又下令:“紧闭城门!无我之令,不得擅开!”
“是!”
一道道命令传达下去,许州刺史浑身冷汗,捏着那封檄文坐回椅中。
说他立场摇摆没有骨气也罢……如今这世道上,又有几个不是被局势这把刀逼着往前走的?
许州紧邻洛阳之南,当时范阳军来势汹汹,眼看郑州已经降了,他若坚持顽抗,许州上下只有死路一条!
选择归顺范阳王,实乃别无选择之举……
而这些时日,段士昂在他许州强征兵丁与粮饷,甚至强行带走良家女子送入范阳军中,许州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范阳军如此做派,实在很难得人心,他虽敢怒不敢言,却也无法真正心服范阳王,不过是苟且偷生而已。
如此前提之下,此时眼见许州局势有变……他身为许州刺史,还需要过多犹豫吗?不给那常岁宁让道,难道要为范阳王死守许州?
横竖尊严早就没了,命总要留住吧!
许州刺史心如死灰地闭上眼睛,全无半点抵抗的心思,只等着常岁宁率兵前来收回许州。
常岁宁未曾亲至许州,只让白鸿和荠菜率兵两万前来。
在许州刺史竭力拖延消息之下,待段士昂得知动静,率兵赶来时,许州已经易主。
常岁宁带兵入郑州时,无数荥阳百姓夹道相迎。
郑州城门徐徐打开,常岁宁携轻骑而入。
“见过常节使!”
那名身上沾着血污的年轻校尉,在常岁宁马前抱拳行礼。
常岁宁已经知道正是此人杀了郑州参军与郑州刺史,却未曾想到,他竟然这般年轻。
常岁宁握着缰绳,含笑问:“你叫什么?”
那年轻的校尉这才抬起头来,黝黑的脸上一双眼睛晶亮:“回常节使,属下姓祝,名成周!去年常节使在荥阳祈福时,那万民伞上,也有属下家中阿娘的针线!”
祝成周。
常岁宁笑着点头,记下了这个名字,与他道:“前方带路。”
“是!”祝成周牵过自己的马,一脸振奋地爬上马背。
后方,身着长衫,以半张面具遮面的骆观临坐于马车内,马车竹帘被卷起,前方的景象一览无遗,包括四下振奋沸腾的民心。
骆观临无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