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王喝了几口茶,闻言掀起眼皮子看向崔琅,很诚实地道:“本王就差命悬一线了,你道本王忧心否?”
“那正是了。”崔琅一笑,拱手道:“在下便是为替王爷解忧献策而来。”
李昀听得很是意外,崔六郎此行竟是为了正事?崔六郎竟然也有正事?
范阳王将茶盏放下,叹道:“这策崔六郎即便敢献,本王却未必敢用啊。”
虽只字未提嫌弃,却字字皆是嫌弃。
“王爷至少先听一听嘛。”崔琅说着,将身子往范阳王的方向探了探,略压低声音道:“此法甚是简单,王爷只需杀一人即可。”
“哦,杀谁?”范阳王漫不经心地问。
崔琅:“段士昂段将军。”
范阳王看向他。
李昀在旁瞪大了眼睛,正要说话时,只见父王摆了摆手,房中的两名侍女便躬身退了出去。
“你要本王杀段将军——”范阳王好笑地看着崔琅:“好向那常岁宁认降?”
崔琅不置可否一笑。
“且不说本王即便这么做,也未必就能保住性命,朝廷也未必就愿意轻恕本王……”范阳王似乎不解地道:“单说此时局面,本王若是撤去,便尚有生路在,为何就要自断臂膀求生呢?”
崔琅笑着道:“可是有段将军在,这大军去留,王爷您说了怕是不算啊——”
范阳军的兵权,十中之九是被段士昂捏在手中的。
崔琅接着道:“万一段将军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撤去,从未想过要给王爷留生路呢?”
范阳王哈哈笑了一阵,才道:“士昂与我一损俱损,他有何缘由要断我生路?”
崔琅:“王爷就这般笃定段将军待您一定忠心耿耿?”
“原是非亲非故,士昂待我有几分忠心,我心中自然有数。”范阳王理了理胡须,笑呵呵地道:“可大业一日未成,他便要保我一日安稳……本王需要他,他又何尝不需要本王呢。”
崔琅眼中闪动着些许意外之色,但未妨碍他往下继续说道:“可若段将军真正想要扶持的,实则另有他人呢?”
“哦?”范阳王似来了兴致:“何人?”
四目相视间,崔琅道:“益州荣王。”
范阳王抬了抬略稀疏的眉毛:“李隐?”
他的神情看不出信还是不信。
“您想啊……”崔琅依旧拿闲聊的语气道:“他另有效忠之人,恨不能拿您和范阳军的命来牵制朝廷兵力,好为荣王铺路呢,又怎会为顾及您的安危而选择北退?”
“这样说,倒是有那么些道理……”范阳王扶着双膝自榻边站起身来:“可是证据呢?”
“士昂为吾之良将,我若因几句毫无凭据的假设之言便将之错杀,良心又岂能安宁?”
范阳王披衣踱步间,动作并不算快地抽出一旁挂着的宝剑,剑锋稍转,指向了崔琅的脖颈。
李昀吓得腿一软,连忙跪了下去:“父王……”
“本王虽不愿得罪崔氏手中的笔杆子,但若崔家为助荣王成事,欲图行此挑拨离间之举,将本王当作毫无脑子的蠢物看待戏耍……”范阳王圆润的面孔上仍是笑吟吟的:“如你这般自作聪明的崔氏娃娃,本王也并非就杀不得。”
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剑锋,崔琅往后仰去,将脑袋靠向椅背后,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意。
谁说范阳王就只是个没脑子的傀儡?
人家心里明白着呢。
这三言两语间,分明是将崔家的立场看得再清楚不过。
瞧着肥猫一只,实则也有利爪。
此时此刻,崔琅有理由确信,倘若段士昂果真能将范阳王扶持入京,前者但凡动作慢些,范阳王必然做得出过河拆桥之举——笑吟吟的除掉功臣,事后再悲切地落几滴眼泪。
范阳王不是容易被吓唬到的。
先前常岁宁之所以未曾贸然向范阳王透露段士昂与荣王之间的关系,便是因为她手中并无真凭实据,若是过早宣扬此事,只会惊动段士昂,而段士昂一旦生出戒心,再想拿到证据就更难了。
所以,常岁宁选择先一步步围困洛阳,令范阳王心生退意,而常岁宁很清楚段士昂不会退离洛阳,待二人因此出现分歧时,方才是攻心的最好时机——
而自荐留下做内应的崔琅,无疑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他在外人眼中看来足够纨绔无用,周围人等待他轻易不会生出戒心,很多事由他来做便格外方便。
但同时,这也十分冒险。
其中诸多分寸,都需要崔琅小心把握,不可有丝毫松懈侥幸。
除此外,这更需要他对常岁宁无条件的信任,毕竟他所得消息全凭常岁宁书面告知,而他并未亲历任何剖析真相的过程。
若是常岁宁给出的消息有误,或是崔琅在执行的过程中稍有迟疑,等着他的便是死路一条。
此中之机敏、胆量、决断,缺一不可。
此时,崔琅尽量镇定地伸出两根手指,抵在剑脊之上,将剑往一侧轻轻推远了些,轻声道:“王爷想要的证据稍后便至……”
第547章 崔六郎他罪不至死
另一边,那名负责崔家族人的护卫统领,刚从外面回到崔家人居住的府邸,便听说了崔琅去了宫苑之事。
他例行问了一句:“崔六郎去宫苑作甚?”
“据说是去寻世子斗蛐蛐。”
“……”护卫统领问:“可有让人跟着?”
那护卫点头:“统领放心。”
护卫统领便没有多想,交代了两句后,就往内院走去。
路上,他遇到了几名年轻的崔氏子弟在园中蹴鞠,亦有人在塘边闭目垂钓,还有一位年逾三十的崔氏子对婢女执扇吟诗,叫那婢女羞得面红耳燥。
护卫统领拧眉,懒得理会,快步走开了。
一切看似都与往日无异,荒诞却又很符合他对崔家人的刻板印象。
直到一名年轻的崔氏子弟出现在他面前,说是备了一份厚礼,要送去宫苑献给王爷,但他们搬抬不动,便请他过去帮忙。
护卫统领心中疑惑,崔六郎前脚去了宫苑,崔家人后脚又要向范阳王献礼?
护卫统领未动声色,决定先去看一看那所谓厚礼是何物。
去了才知,竟是一樽足有一人高的木雕佛像。
护卫统领对此有些印象,这群崔家人当中,有一人十分沉迷木雕技艺,大约是士族人家并不支持他们发展此类技艺爱好,此次在外,此人便报复性地雕作起来,经常让人帮他们搜罗可用的木材……
这木雕佛像便是出自此人之手。
护卫统领看向一旁那口巨大的箱子,下意识地道:“若将雕像装箱送去宫苑,怕是会有磕碰,倒不如——”
然而他话未说完,忽觉后颈与后脑处一痛,口中溢出一声疼痛的闷哼。
他身形一晃,脑中嗡鸣地转回头去,只见那叫崔令节的圆润少年人手中举着一只粗棍,正惊骇地看着他,不知所措地道:“怎……怎么没倒啊!”
他晌午明明特意多吃了两碗饭的!
“……”护卫统领刚要骂人,忽被人从后方扑倒在地。
而后,一团棉巾不由分说地捂住了他的口鼻,让他很快失去了意识。
“还好六郎留下了蒙汗药备用……”那攥着棉巾的中年族人松口气,催促道:“快,将他抬入箱中!”
那箱子原也不是为那樽木雕准备的。
很快,范阳王世子李昀的人奉命来取“献礼”,这口箱子便连同那樽木雕一同被抬上了骡车,运往了宫苑。
而此时,因西面淮南道大军再度逼近洛阳城的动作,段士昂已率兵出城前去察看。
那名护卫统领被一壶冷茶泼醒后,才发现自己已被绑缚起来,且被人押着跪在了范阳王面前。
这让他神情大惊,在被崔家人从背后偷袭时,他晕乎间还在想,莫非崔家人这是终于打算出逃了?如此倒也实在有病,他给了那么多的机会都不要,偏偏要亲手将他打晕——饭非得自己动手烧的才香是吧!
然而此时,看着面前坐着的范阳王,此人才意识到,事情远比他昏过去之前设想的严重……
坐在那里的范阳王看起来和平日并无两样,不高而略显臃肿的身形,没有攻击性和威严之气的五官,就算不笑时,也常给人一种很好说话的感觉。
但此刻由范阳王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叫那护卫统领心头剧颤。
“听说你瞒着本王,两次三番欲暗中放走崔氏族人……”范阳王的语气也并不重,叹息着问:“你是士昂的部下,自然是为士昂办事的,就是不知士昂又是在为何人办事?”
那护卫统领闻言蓦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崔琅。
见他看来,崔琅和往常一样礼貌一笑。
护卫统领暗暗咬牙。
所以崔琅早就知道他有意放崔家人离开,可对方不走也就罢了,竟然还转头告到了范阳王面前?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见他死死盯着自己,崔琅提醒道:“余将军醒醒神,王爷问你话呢。”
“属下并不曾做过欺瞒王爷之举!”护卫统领斩钉截铁道:“王爷若轻信这等油嘴滑舌之辈,反要伤了和段将军之间的情分!”
崔琅一脸惊讶:“余将军,这个时候你还拿段将军来压王爷,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那护卫统领脸色一青,刚要说话时,只听范阳王叹道:“伤不伤情分的,总要先弄清这情分是真是假……否则岂不成了本王剃头挑子一头热?”
范阳王话音刚落,便有两名宫苑内侍走了进来行礼。
“这二位公公是专司宫苑刑罚的,就由他们来替本王问一问。”
其中一名年长的内侍犹豫着问:“敢问王爷,是要在此处动刑?”
“就在这儿吧……”范阳王扭头看了眼四周,轻轻拍了拍椅子扶手,叹气嘀咕道:“横竖也住不了几日了。”
那护卫统领不安地看向年轻内侍手中托着的木盘,只见其上摆放着四五种不同的短刀。
而很快,那两名内侍二话不说,竟然伸手便去脱他的外袍和里裤!
他试图挣扎,但蒙汗药效尚未完全退去,另又有两名护卫死死押着他,便只能惊惧质问:“你们干什么……”
“阁下可先试一试宫中的腐刑。”老内侍取过一把刀,似笑非笑地道。
所谓腐刑,便是割势净身。
那护卫统领闻言神情大骇,却很快被褪去衣裤,死死地按在了地上,就连嘴巴也被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