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法子,他这个人是这样的,重感情,又怜香惜玉。
所以他起事之际,为了不叫妻妾和女儿们冒险,将她们都留在了范阳,只带了一个长子跟随左右。
范阳王在这方面对自己的评价很高。
这时,一名士兵快步奔走进来。
范阳王忙问:“可是军中有消息了?”
那士兵却道:“王爷,梅义几位将军求见!”
范阳王脑中嗡地一声:“他们怎么进的城,又是如何入的宫苑!”
他不是都下令关门了吗!
“持得乃是段将军手令,一路无人敢拦……”
范阳王闻言面露复杂之色:“这份威慑,本王终究是比不得啊……”
还好他将人杀了,实在是杀得太对了。
范阳王话音刚落,手持段士昂手令的梅义等人,直接就闯了过来。
见守在堂外的范阳王府亲卫要拔刀去拦,范阳王连忙出声阻止,未让他们擅动刀剑,而是无声示意身侧的一名亲信退了出去。
梅义带人大步跨入堂中,眉眼间似携着冷风:“敢问王爷,大将军何在!”
范阳王神情迷茫:“士昂他……不在军中?”
“王爷何必明知故问!”梅义的语气并不客气,只有一丝勉强维持住的隐忍:“若大将军还在军中,从不理会军中之事的王爷又为何要代大将军下令取消夜袭,并令大军北归?!”
见范阳王语塞,梅义按住腰间佩刀,一字一顿道:“大将军究竟人在何处,还请王爷给我等一个交代!”
范阳王轻叹了一口气,哑着声音道:“士昂已经死了。”
梅义一众人神情大骇,惊怒到了极致,几乎纷纷拔刀。
梅义举刀指向范阳王,额角青筋暴突:“……王爷为了从洛阳撤兵,竟杀了大将军?!”
来的路上,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范阳王这个窝囊废竟有本领在军中对大将军下杀手,并且成功了!
“士昂他真正效忠的是益州荣王府,因此行事才这般不顾军中将士存亡,执意要留在洛阳……”范阳王痛心疾首道:“本王杀他,也是迫不得已,不得不为军中将士们思虑。”
此言出,那四名副将神情各异,亦不乏愤怒之人:“李复,你杀了大将军,竟还要编造出如此荒诞的理由!”
说着,举刀便向李复杀去。
范阳王左右的护卫立刻涌上前去。
堂外也很快有护卫拔刀围杀而来。
混乱间,范阳王被护着从此处退离。
梅义等人不是单枪匹马而来,他们带了一千精兵,此处的动静传开之后,宫苑四下很快便厮杀起来。
“紧闭宫门,一个不留!”范阳王身侧的一名部将下令。
事已至此,范阳王干脆让人将段士昂已死的消息传去了军中,以此来为自己争取人心。
宫苑中鲜血飞溅,处处可闻拼杀声,范阳王躲去了后殿,兀自心焦时,忽然听到一声轰鸣自夜空上方炸开。
廊下,范阳王赶忙抬眼去看,只见是一簇烟花在夜幕之上绽放。
范阳王先是一愣,他这边正杀着人呢,哪个不开眼的这个时候放烟花凑热闹?
待第二支烟花绽开时,范阳王却已是悚然大惊——坏了!
烟花一物出现在大盛不过十多年,但范阳王隐约也听说过,此物有传递消息的作用!
谁在传递消息?又是向谁传递消息?
烟花声未停,一声接着一声,而范阳王细观之下发现,那些烟花接替炸开的方向,在有秩序地逐渐往东面转移……东面,郑州!
常岁宁!
范阳王蓦地瞪大了眼睛,只觉那烟花炸开的火星子已经烧着了他的眉毛,而他心底和焦灼感一同出现的还有惊惑不解。
通过崔琅一事,他自然已经猜到了洛阳城中必有常岁宁的眼线,他也试着让人审过崔琅,试图逼问出常岁宁设下的眼线所在,而负责审问的正是那手持断子绝孙刀的老内侍——
那把刀几次逼近崔琅胯下,崔琅人都吓晕过去好几回,被泼醒之后,每每头一句话都是哭喊着道:【……消息都是借飞箭射过来的,我从未见着过人,根本不知他们长什么模样啊呜呜呜!】
如此逼问之下,屡屡不曾改口,范阳王便勉强信了。
但眼下……他只想亲自操刀将那崔家小子给阉了!
如此协作紧密有序的行动,常岁宁在洛阳的眼线显然不止一处!
但是他才杀了段士昂,这消息甚至尚未在军中传开,她那些眼线又是如何判断的?
耳边未消的厮杀声,给了范阳王答案——大约是梅义等人突然率兵入城的动静,让常岁宁的人瞧见了!
所以,她安插在洛阳城中的那些眼睛不单够多,够亮,还十分擅长判断局面!
突然觉得浑身都已被这些眼睛洞穿了的范阳王,简直要被这世道险恶的程度气哭了——常岁宁统共才来汴州不到一月,这些眼线她到底是何时埋下的?这些手段它真的合理吗!
对上这样的人,这仗根本就没法儿打!
范阳王也不敢等到天亮动身了,急忙奔出长廊,催促道:“快些将梅义那些人解决了!得赶紧走,常岁宁要来了!”
他说到“常岁宁要来了”时,声音都在发颤,不亚于民间百姓对“天狗要来吃月亮了”的天然恐惧。
这与天狗将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气氛,让李复身边的人也跟着恐慌起来,急忙忙地奔走而去,安排动身事宜。
宫苑厮杀声未停,洛阳城内外时有烟火轰鸣,亦有不明情况的醉酒文人结伴登高吟诗,痛批范阳王荒淫无德。
月色,鲜血,酒气,诗歌,奔逃,烟花……为今夜的洛阳城蒙上了一层荒诞血腥而又绯丽绚烂的混杂色彩。
郑州城,刺史府内,听得士兵来报,常岁宁放下手中已书写完最后一字的笔,抬眼道:“传令下去,即刻动兵洛阳。”
“属下遵令!”
言落之际,常岁宁起了身,一旁的女兵为其披上软甲后,她一手取下挂在屏风上的披风,一手拿过曜日,大步而出。
骆观临等人在后方行礼恭送。
待常岁宁走远,书房中立时众声哗然。
一众幕僚们大多欣喜激动,有人对钱甚道:“钱先生,主公已往,我等也该着手准备一二……以备明日赶赴洛阳了!”
四下都附和起来,钱甚没有多言,只转头看向门外常岁宁离开的方向。
她不过刚出此门,这些谋士们却已认定她必取洛阳。
这轻率自大的风气本不该被放纵,可是……她就是可以给人这样的信心。
段士昂已死,死在了她的谋算之下——将她视作对手死敌之人,甚至并没有机会活着走到她的面前。
见他似乎在走神,又一名幕僚询问道:“钱先生……我等是否要提早准备赶赴洛阳之事?”
骆观临嘴角微扬起一个浅淡弧度,道了一个字。
“可。”
做她的谋士,有“轻率自大”的资本——认清她的能力,也是身为谋士的本分。
言毕,骆观临自几案后起身,大步出了书房,走向无垠的月色之下,他看向洛阳方向,长衫与心绪俱随夜风飞扬而起。
第550章 我愿降于常节使
范阳王不敢有片刻耽搁,急逃出了洛阳宫苑,欲从北面出洛阳城。
这时,段士昂的死讯已经在范阳军中传开,又闻范阳王催促即刻拔营北归,违令者斩,人心一时震乱。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许多意见不同的武将之间出现了冲突,难以达成一致。
动荡间,从洛阳宫苑拼死逃出的梅义赶了回来,他浑身是血,满身煞气,向军中昭告范阳王杀了段士昂的事实,并扬言要取李复人头为段士昂报仇。
梅义是段士昂的心腹副将,在范阳军中的地位威望仅次于段士昂,趁此时机,他试图代替段士昂把控范阳军,但局面并不如他预料中的那般顺利——
如今这十七万范阳大军中,仅有数万是从范阳带出来的范阳军,其余皆是征掠而来,“为段士昂报仇雪恨”这件事并激不起他们的士气。
而那数万精锐范阳军中的各大部将,也并非人人都愿意听从梅义的安排,他们愿意居于段士昂之下,却并不认为自己低于同为副将的梅义一等。
这支本就称不上齐心的大军,长久以来不过是在段士昂的手段镇压之下才得以保持秩序,而今段士昂突然身死,这紧绷的秩序陡然瓦解,崩裂成形形色色的野心。
野心催生出了分歧,而在这混乱的分歧中,他们唯一的共识便是用武力粉碎那些不同的声音,唯有胜者才能成为这支大军的新主人。
言语冲突很快上升到了内乱械斗,且规模在迅速扩大。
原本预备在今夜发动突袭的范阳大军,此刻宛若一匹匹失去了方向的烈马,拖拽着这支大军往不同的方向角力,如同对大军发动了车裂分尸之刑。
混乱中,范阳王的人拼命游说之下,勉强捞出了部分人马,狼狈地逃离此处,往洛阳城北的方向赶去。
范阳王早已等得心急如焚,此刻见兵马抵达,忙问道:“带出了多少人马?”
那武将神色忐忑不安:“回王爷,梅义赶回了军中,爆发了械斗,属下匆忙之下仅带出两万人马……”
范阳王叹口气:“两万便两万吧……本王的威望,大抵也就值这点人了!”
虽说和他的心理预期有差距,但这不是急着走么,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下令随本王动身,越快越好!”范阳王说着,急忙就扶着一名护卫的肩臂爬上马车,边道:“正好让梅义他们在后方替本王挡一挡常岁宁的大军!”
梅义亲手杀了几名范阳军中副将,刚有迹象稍稳住局面时,忽听有士兵传来急报——
“梅将军,郑州与许州方向皆有江都军在朝此处疾驰而来!”
“报!东五十里外发现敌军踪迹!”
一声声急报传来,梅义脸色大变,常岁宁怎会在此时突然动兵?且怎会来得这样快?
急乱间,他忽然想到两个时辰之前在洛阳城上方炸开的烟花……
果然!
大将军的死,果然与常岁宁脱不了干系!
今日之事,看似是李复设下的杀局,然而李复也只是这场算计中的一颗棋子而已……
梅义看向陷入冲突争斗中的大军,不禁咬紧了发颤的牙关,今夜此局不单为大将军而设,他们也同样身处这杀局之中!
他立即对左右心腹道:“速速传令下去,愿意跟随我梅义之人,即刻随我动身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