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服——”常岁宁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道:“威望不足,那便给他立威的机会。”
戴从心中一凛,只见常岁宁向自己看了过来,道:“我初来北境,行事不易,还望戴长史能从中相助,以安关内局面。”
戴从立即躬身揖礼:“戴从但凭节使差遣!”
商议至将近子时,戴从才起身告辞。
常岁宁亲自将他送至院外,戴从再三施礼后,复才离去。
星月清亮,戴从负手而行,口中溢出一丝叹息,自语道:“此非池鱼,而乃大者……”
这一番长谈下来,他总算懂了一向杀伐果断的大都督,为何连写一封信给对方都要斟酌到那般地步了。
虽说情爱之事无道理可讲,但大都督被这样的人吸引折服,却绝不是偶然。
“……长史口中‘大者’,是指常节使?”戴从身侧的心腹护卫问了一句。
这名护卫出身玄策军,奉崔璟之命护卫戴从安危已有两年。
“是啊。”戴从看向静谧夜色,道:“在此之前,我还在想,这位常节使既有野心,何不趁取下洛阳之际,直接攻去京师——”
他心中的答案是:这是个聪明且有耐心的野心者,她知晓自己起势太晚,声名威望还需累积扩展,不愿行冒险之举、让自己现有一切有付诸东流的可能,只在史书上留下昙花一现的段落。
现下看来,这个答案依旧没错,只是原因却不单如此……
“她在下一局更大的棋……”戴从的声音很低,那一丝喟叹却清晰可闻:“这棋局上,竟有大义二字。”
她不被眼下一时之利迷惑,而是着眼天下人心。
无数双野心勃勃的眼睛皆在注视着京师那一把龙椅,而她孤身往北,逆行而来,只为平定不可控的乱局。
今晚所谈,她未言半字慷慨,亦不觉自己慷慨,但在他这个旁观者眼中,却是以莫大慷慨赠之天下。
离去前,戴从甚至一反常态,问了一句本不该问的话:【节使弃京师,而安北地……可曾担心过来日会迟他人一步?】
那身着青袍,盘坐几案后的女子,在灯影下,从容与他道:【京师人人可夺,北地唯我来安。】
她的声音甚是随意洒脱:【至于京师之地,待我有资格时,想取便去取了。】
女子的话语声很轻,但那一瞬间,戴从几乎被震住。
离开后,再反复回忆这短短两句话,戴从只觉其中蕴含诸多。
因此,他言其为大者。
胆识,眼界,胸襟,慈悲……皆为大者。
诸般心绪压下,戴从最终叹了口气,道:“今日之前,实在不曾想到,大都督他心间装着这样一位人物……”
先前他只当大都督所怀不过铁树开花的快乐,如今才知,大都督眼中所见,竟是这样瑰丽磅礴的风景。
戴长史忽然有些担忧:“大都督慧眼,所幸见识得早,然而如今已是‘天下谁人不识君’啊……”
闻景而来的狂蜂浪蝶,怕是少不了。
攀权附会的藤蔓枝叶,必然也不缺。
那护卫也被说得心里发慌,神情异常凝重——他是一个很传统的人,从前每每听人玩笑着提起“大都督入赘”这个说法时,总有一肚子不满。
可眼下,眼瞅着这玩笑就要变成事实,而他竟要反过来担心自家大都督能不能混个像样的名分……这感觉试问谁懂?
护卫揣着满腹担忧,伴着戴从的叹息声,逐渐远去了。
常岁宁洗漱罢,已然上榻。
房中仅留了一盏灯,常岁宁披发坐在床榻上,半拥着簇新而暄软的被子,疲倦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一时有些模糊的视线随意地扫过房中陈设。
并州大都督府内的客居之所已被崔氏族人住满,她此时所在这座院子,据说是崔璟的住处。
崔璟很少会来太原府,但此处却很有他的作风,如他的人一般简洁,清冷,干净,几乎不见鲜亮的暖色。
常岁宁静静看了一会儿,又见窗外月色清亮,一应心绪莫名缓缓卸下,只余下了淡淡的安定之感。
片刻,她安心地躺下,困倦地闭上眼睛,即将坠入梦乡之时,嘴边如梦语般混沌着道:“崔令安,你如今还有空闲看月亮么。”
余下的话失了声音,似乎一同坠入了梦中。
没有空闲看月亮不要紧,只要人平安就好。
要平安地等着她,她会去看他的。
窗外明月承载着静谧的祈盼,散发着朦胧清辉。
卢夫人的住处,此时却并不静谧。
与母亲和妹妹团聚之下,崔琅已哭过三场,一场是为族中,一场是为祖父,一场是为长兄,此刻正待哭第四场——为了身处牢狱的父亲。
然而却被母亲打断:“有甚可哭的,放心吧,京师的情形你也知晓,一时半刻不会有事的,除非他自伤——可若他在此关头还要自伤,又哪里值得你哭?”
崔琅奇异地被说服了,泪意就这么缩了回去。
“且京师族人已归荣王阵营,这已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正如我母族卢氏一样……局势之下,人各有命,这非是情感可以改变的,咱们也只能先顾好自身,才能谈日后是否有能力相助。”卢氏道:“如今你既为太原崔氏的家主,便该将心思放在眼前……要记着,常节使,你长兄,才是咱们可以倚靠相伴的人。”
“尤其是你长兄,如今人都还在战场上拼杀……”卢氏谆谆教导着:“你这做弟弟的,要多为兄长谋划着。”
双眼红肿的崔琅下意识地问:“我能为兄长谋划什么?”
卢氏手上正做着针线,闻言抬起头来:“当然是名分呀。”
崔琅反应过来,“嗨”了一声:“这个啊!”
他拍了拍胸脯,咧嘴笑着保证:“您放心,此事儿子还是在行的!”
这时,帘子被打起,崔棠带着侍女走了进来,托盘里端着两盅补汤。
哭累了的崔琅主动上前端过一盏,拿调羹舀着往嘴里送,七八口便喝了个精光,转而称赞妹妹:“崔棠,还算你有良心,总算知道心疼你阿兄我如今这日理万机的脑子!”
“我是炖给母亲的,谁让你喝了。”
兄妹二人和往常一样斗了几句嘴,崔琅见自家阿娘放下汤碗,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动了动,试着问:“阿娘,儿子突然想到,我如今既已贵为家主,那是不是便能做主改族规了?”
卢氏朝儿子看去,狐疑地问:“你想改哪一条族规?”
第566章 剑锋
崔琅“嘿”地一笑:“就是那条不与四大族之外通婚的规矩……”
虽说近年来五大士族先后皆遭重创,严重者甚至如荥阳郑氏那般举族离散,或遭乱军血洗,但仍旧有太多人坚持着不与“庶族”通婚的原则,名曰务必保留清贵血统。
这于受创的那些世家大族而言,似乎是唯一能做出的抗争与坚持了。
族中凡有试图违背者,必遭他们唾弃,成为他们口诛笔伐的自甘堕落、玷污门风之人。
有此背景在,崔琅如今又为家主,婚配之事注定要顾及良多,他生怕族中先一步擅作主张,难免就动了改此族规的心思。
见母亲和妹妹直直地盯着自己瞧,崔琅忙道:“……母亲方才不还说让我帮着长兄谋划么,我这正是为了长兄的婚配之事思虑!”
卢氏看着他:“可你长兄早已被除族了,不归崔家管呀。”
崔棠:“就算长兄未被除族,族中历来也管不了长兄吧。”
卢氏眨了一下眼睛:“是呀,那么究竟是谁会被族中管束呢?”
崔棠抬眉:“兴许是新任家主吧。”
“……”崔琅:“你俩唱双簧呢!”
卢氏:“说吧,你想娶哪家的娘子?”
“我想娶哪家的娘子不重要……”崔琅目光闪躲了一下,站在那里,脚下往旁侧挪了一步,侧对着母亲和妹妹,负着手,轻咳了一声,道:“重要的是咱们崔家注定是回不去从前了,既然要有新气象,从前的诸多陈旧之物便要趁早清除去。”
“新官上任三把火固然不假,可头一把烧什么不好,怎偏偏就先盯上了婚娶之事?”卢氏看着儿子,毫不留情地戳穿:“看来家主私心很重的呀。”
崔棠也仍旧直勾勾地盯着兄长:“阿兄有了心仪的女子?”
崔琅脸一红:“别胡说!”
崔棠惊得微微瞪大了眼睛。
让崔棠感到吃惊的并非是兄长有了心仪之人,而是脸皮厚如兄长……竟然也会脸红。
卢氏已经抬手示意仆妇去关门。
崔琅被这架势吓住——怎有种要升堂审犯人的气氛了!
“对了,等等!”崔琅紧张间,忽然想到了什么,忙冲门外喊道:“一壶,把带来的东西给我拿进来!”
一壶应了一声,快步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两只巴掌大的小瓷罐,行礼后,在崔琅的示意下,送到卢夫人面前。
卢氏不由问:“这是何物?”
崔琅:“涂脸用的膏脂,北地风寒,涂上可保肌肤不皲裂!”
崔棠不由问:“阿兄打哪儿得来的?”
“……乔小娘子给的,她托我转交给阿娘和你!”
崔棠愣住——乔小娘子?
卢氏也怔了怔。
就是这短短间隙,崔琅冲一壶挤了下眼,往后退了两步,拔腿便跑了出去。
一壶匆匆行了一礼,赶忙跑着跟上自家郎君。
“欸!”卢氏站起身,却未能拦住:“跑什么呀,没出息的!”
卢氏手中拿着一只陶罐,看了一眼,思索着问:“……哪个乔小娘子?”
崔棠抿嘴一笑:“必然是乔祭酒家的了。”
卢氏想了想,有了印象:“那位患有眼疾的乔家女郎?”
“母亲有所不知,乔娘子的眼疾早已痊愈了。”崔棠对京师官宦贵女圈子里的事比母亲了解得多:“且我听闻,乔娘子还做了女医,如今似乎就跟在常节使身边。”
卢氏讶然:“眼疾痊愈,做了女医?”
崔棠点头。
卢氏眉心微蹙:“还跟在常节使身边,出入军中?”
崔棠再点头,下一刻,只见阿娘的眉心蹙得更深了,忧心道:“那人家还如何能看得上你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