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祥看了一眼跟过来的荠菜,才放心应下。
一名节度使府内的官吏赶忙上前,恭谨地向元祥道:“已让人为诸位备下了驱寒的热食,诸位将军请随在下来。”
元祥很快带人撤去,守在廊下的一支朔方军都暗暗松了口气,仿佛头顶悬着的利剑终于被移开了。
常岁宁踏上石阶之时,一名少年已快步从厅内而出,迎上来向她行礼:“常节使!”
常岁宁向他点头,走进厅中。
一时间,厅内的视线齐齐地看了过来。
厅中站着十余名朔方部将,魏叔易也站起了身相迎,常岁宁向他看去时,只见他脸色更加虚弱了些,只神态依旧从容,向常岁宁微微笑着点了下头。
这时,一名披着丧服的妇人跪了下去,双手伏地,向常岁宁行了个大礼,声音沙哑感激:“多谢常节使今日在灵州城外救我儿春言性命!”
岳春言走到母亲身边,跟着跪下,叩首道:“常节使不单救我一命,更使朔方军免于动乱,此恩春言终生铭记!”
那十余名武将,也先后垂首,向常岁宁抱拳道谢。
军中的消息以及师大雄被诛杀的经过,他们俱已知晓了。
实际上,起初听闻常岁宁率五万骑兵入灵州,他们除了惊,便只剩下了怒。
怒于对方突然率如此重兵侵入灵州界内,这无疑十分冒犯。
但此时,他们当中大多数人一想到今日师大雄得逞的后果,那份怒气便被后怕彻底吞噬了。
他们能站在这里,是因为他们皆是岳光生前信重之人,而他们当中也不乏先前偏向师大雄的人,但他们至多是想为朔方军择选出一位能够服众的新主,从而避免被朝廷拆分欺凌的下场。
除此外,他们也抱着师大雄能够带领他们为岳节使报仇雪恨的想法。
可无论怎么想,他们从未想过要对岳家母子不利,师大雄今日此举,是他们决不能够容忍接受的。
这是这十余名武将当中大多数人的想法,或有那么一两个野心更胜过道德之人,并不在意师大雄的手段如何,但此时师大雄已死,他们即便有异心,却也务必将之藏好掐碎。
在常岁宁的示意下,荠菜上前将岳春言母子扶起。
被荠菜扶住手臂之际,为了表达自己感激的心意,岳春言本想再给常岁宁磕一个,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将头抵向地面,便被荠菜强大的臂力直接拉了起来。
常岁宁未急着落座,而是先问了一句:“不知魏相与诸位的谈话是否顺利?”
看气氛,不算剑拔弩张,安抚之效必然是达成了的。
但都这个时辰了,有伤在身的魏叔易还未能去歇息,似乎多少遇到了点问题。
见那些武将们面色各异,程副使点了其中一人的名,示意他来说。
那名武将先看向魏叔易,道:“魏相今日舍命救大郎君,我等真心感激敬佩!魏相此行之诚意,我等也都看在眼中!”
魏叔易给出了诸多弥补之策,包括对岳家的抚恤,赐爵于岳春言,乃至准许朔方军内部自行推举新任朔方节度使,不使朔方军权外移。
“我等明白,魏相已竭尽一切诚意。”那武将的视线落在魏叔易负伤的手臂上,拧眉道:“我等若再不松口答应,似乎过于不通情理不识好歹了。”
“然而抛开魏相的这些提议不说,我等真正最为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那武将攥紧了拳,道:“那便是岳节使之仇!不能不报!”
“关于朝廷之过,夫人今日也已说了——”武将看了一眼岳家夫人,道:“魏相此次救下郎君,算是一命还一命,我们朔方军认这个恩情,便当是魏相替朝廷替天子补过了!”
“然而始作俑者还有益州荣王……此仇绝无消解的可能!”那武将眼底俱是恨意,道:“让我等继续驻守朔方为国效力,而无法手刃仇敌,这口气,兄弟们都咽不下去!”
“魏相言,朝廷已出兵山南西道,之后必会讨伐荣王之罪——”那武将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才道:“某是个粗人,有什么话就直说了,我等并不认为朝廷对上荣王,能有十足胜算!即便赢面是五五开,魏相此诺,亦无法令我等心安!”
“没错!”另一人道:“若朝廷兵败,他日荣王登基,我们朔方军何去何从?节使之仇再不能报,朔方军必然也会遭到新朝忌惮清算!”
“若结果如此,那我等再如何抛洒热血,也不过是在替荣王定江山!”
“不能报仇不说,还要为仇人做嫁衣,我等有何面目存活于世?这份窝囊气,怎么都咽不下去!”
“再说了,就算朝廷能赢,依照圣人的行事作风,来日说不定还会与我们朔方军秋后算账!在下愿信魏相,却无法尽信那位陛下!”
“……”
魏叔易已尽自己最大能力平息了朔方军的怒火,但此时的问题是根源上的矛盾,已超过了魏叔易身为朝臣所能调解的范围。
魏叔易听到这里,并未急着说话,至此,他已经察觉到,这些朔方武将,心中已经有了解决问题的方向。
那为首的武将,将目光落在了常岁宁的身上,正色问:“如今四下多有传言,常节使有谋取天下之野心,敢问是真是假?”
程副使皱眉呵斥:“……江台!”
那武将却面色不改,只等着常岁宁的回答。
魏叔易在心中微微一笑——很好,当着他这个钦差的面就直接问上了。
常岁宁很坦诚地点头:“确有此事。”
那位靳副使眼神震颤,武将间也顿时哗然,魏叔易再次微笑。
那名唤江台的武将眼神一聚,重重抱拳:“好,常节使好胆魄!虽为女子,却半点不输男儿!令人钦佩!”
他言毕,屈一膝跪了下去,再次抱拳:“某愿与朔方军一同追随常节使,只求常节使成就大业之际,能代我等手刃荣王李隐那狗贼!”
程副使与靳副使俱变了脸色,正要开口阻止时,又接连有五六名武将跟着跪下认主。
紧跟着,岳春言竟也一同跪身下去。
魏叔易唇边依旧挂着淡笑,此刻他竟有种至亲至疏之感,至亲在于这些人好像并没有拿他当外人看,至疏在于这些人好像也没拿他当活人看。
眼看跪下的人越来越多,程副使很觉头疼,出言呵斥道:“钦差在此,岂容尔等胡言乱语!”
这与他支持此事与否无关,当众毫不避讳地谈论此事,总归不妥……也容易给人家常节使造成压力的嘛!
“程副使,钦差在又怎么了?就算传报于女帝,朝廷此时也没法子对付咱们。我等此时不反,依旧答应驻守关内道,已经给足朝廷面子了!这面子再给下去,就是带着弟兄们自寻死路了!”
江台说着,扭头看向魏叔易:“再说了,大不了咱们就把魏相留下,省得魏相为难!那气数已尽的朝廷有什么好的,魏相如此人才,该有更好的出路才对!”
“就是!”另有人劝道:“魏相,说来常节使今日也是救了你一命的,为恩人肝脑涂地那叫有情有义!”
魏叔易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做钦差做到他这个地步,也是不多见的。
常岁宁的心情也有少许复杂。
她此来关内道,自然想过顺手结上个把善缘的可能,但未曾想到这善缘结得竟是如此一步到位。
虽说是快了些,但常岁宁毫无压力——
荠菜也觉得自家节使不该有压力,反正她家节使的麻袋大着呢,怕啥,往里头填就是了!
“得诸位如此信任,是我之幸。”常岁宁看向江台等人,允诺道:“今后,诸位只需安心驻守北境,荣王李隐,我必杀之。”
魏叔易听在耳中,眼波与心绪皆微动。
无需他们替她攻城略地,而是让他们继续驻守北境。
不是尽力而为,而是“必杀之”。
她是无比宽大的,也是无比自信的。
岳春言眼中滚出泪水,将头再次叩下。
一直并未表态的薛服,此刻也走了过来,在江台身侧,一同跪了下去。
程副使与靳副使见状,也不再试图多言,二人皆垂首,向常岁宁躬身,深深施礼。
第573章 愿节使夙愿得偿
夜已深,积雪将夜幕映照出几分淡薄的雾蓝色。
朔方节度使府为常岁宁和魏叔易等人分别在府中安排了住处,离开正厅后,岳春言坚持亲自为常岁宁与魏叔易带路。
岳春言带一名家仆行在前面,魏叔易与常岁宁则慢后五六步。
荠菜带人跟在后面,也维持着七八步的距离,未曾搅扰自家节使与魏相谈话。
“今日谈话到最后的局面,魏相来之前不曾想到过吗。”常岁宁随口问:“朔方军和朝廷及荣王的根本矛盾,非是魏相可以从中消解说服的。”
“魏某本也没想过要在此事上说服他们。”魏叔易慢慢走着,道:“不,起先也曾自大地想过……不外乎巧言粉饰麻痹,然而思来想去,自认此等权术之流太过卑劣,不该用在这些将士们身上。”
“这些将士们为国戍边,我亦没有资格剥夺他们谋求后路的权力。”
“所以,魏某从出京的那一刻起,便仅有一个目的——”魏叔易道:“平息朔方军的怒气,避免他们被仇恨冲昏头脑之下,使关内道动荡,令无辜百姓受难。”
“如今朔方军中未起动荡,而他们依旧愿意驻守国境……”魏叔易微苍白的嘴角有一丝淡笑:“魏某此行,便算圆满了。”
常岁宁了然,她便知道,魏叔易不会想不到朔方军会有寻求新主之心。
“魏相此前并不知我会来。”她问:“若我不曾来此,魏相原本是何打算?”
“本想将他们的目光先引到崔令安身上去——”魏叔易道:“崔令安在北地有威名,又手握重兵,朔方军冷静下来后,应当是愿意考虑的,借他暂时稳住朔方军部将不成问题。”
他这一路来,从行路再到稳固朔方军心,几乎每一环计划中都有崔令安的存在。
没办法,很多时候,崔令安是真的很好用。
常岁宁便问:“……魏相如此安排,崔令安他知晓吗?”
“崔大都督忙于战事,自然顾不上这区区小事。”魏叔易含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怀大才者不吝为他人所用——能令关内道安定,崔大都督想必也是乐意的。”
说着,转头看向常岁宁:“不过,有常节使亲至,倒是一劳永逸了。”
“你知道崔令安是与我站在一处的。”常岁宁往前走着,语气里已现笃定:“所以你一开始便想过要借崔令安,将朔方军交给我。”
魏叔易笑了笑,视线落在脚下泛着点点碎光的积雪之上。
【你知道崔令安是与我站在一处的】——
谈话的重点并不在此一句,正如她所言,他的确知道,也的确是如此考量,可此刻听得她以如此自然而然的语气提起,他心间竟仍有些道不明的感受。
这明知如此而依旧难平的心情,是他此生从未领教过的。
片刻,魏叔易才不置可否地道:“常节使素来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力,彼之祸世之刃,在节使手中却可化作安邦利剑。于大盛于朔方军而言,再没有比常节使更好的选择了。”
“魏叔易。”常岁宁转头看向身侧那于雪光之下犹如一株玉树的青年,道:“你如今变了许多。”
听得这声“魏叔易”,这名字的主人一笑,洒脱地自嘲道:“正是了,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狼狈之时,已然面目全非了。”
常岁宁听到此处,看着他问:“那你如今还怕鬼么?”
魏叔易脚下一顿,含笑转头看向她。
“常节使此时很像年节之际,躲在巷口扔炮竹,等着看路人被吓得跳脚的孩童——”他一副思虑周全的语气,道:“我若说不怕,只怕常节使会很失望。既如此,那魏某便还是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