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子的授意下,一名宗正寺的官员手捧玉匣,行至祭案前。
玉匣内是大盛皇室谱牒。
皇室谱牒分当朝天子玉牒,帝系天潢源派谱牒,皇子皇女谱牒,皇后谱牒,及宗室谱牒。
宗正寺官员取出皇子皇女谱牒,翻至先皇弘孝帝皇子女最后一页,由太傅亲笔撰写下——【弘孝皇帝第九女,李氏岁宁】
太傅再蘸取墨汁,书写常岁宁早已“伪造”备齐的生辰八字。
此时有日光从云层后破出,金光探入殿内,驱散了阴沉昏暗。
常岁宁与那道金光对视着,一时有些莫名晕眩,而随着老师每写下一字,她便有自虚空中下沉之感,仿佛魂魄再次扎根于世间。
从今后,她便是李氏岁宁,她将以这个身份来完成自己为自己定下的抱负使命。
宗正寺官员将撰写完毕的谱牒供奉于祭案之上,一直守在阶下的玄袍青年屈一膝而跪,向上方之人执礼:“玄策府崔璟,参见长公主殿下。”
他将会是她以原本姓氏回归人前的第一位拜贺见证者——从很早之前,他便在为这一日做准备了。
崔璟位高权重,又持有士族子弟的清贵倨傲,在许多官员记忆中,几乎从未见他这样行过跪礼。
而他这一跪,无疑代表着玄策军的认同追随,此中分量如山。
魏叔易亦抬手深深揖礼:“门下省魏叔易,参见我朝长公主殿下。”
年迈的太傅退后两步,与魏叔易同立,抬手施礼:“礼部褚晦,见过长公主。”
“崔氏族人拜见长公主殿下!”
崔琅于殿内双手伏地,动作甚是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将头叩拜触地,声音洪亮高昂。
常岁安也跟着跪下,同样洪亮的声音里有一丝哑意:“玄策军常岁安,见过我朝长公主!”
一直听话安静旁听的阿点,听着这一声声殿下,不由得雀跃兴奋,却又莫名想哭,他跟着在常岁安身旁跪下,眼睛亮如星子:“殿下!阿点参见殿下!”
他终于可以喊殿下为殿下了!
“并州大都督府戴从,参见长公主殿下!”
“御史台涂德先……参见长公主。”涂御史出列跪拜,以额触地:“并请长公主责罚降罪。”
殿中无风却似有风,拂过众人的脊梁的头颅,使他们相继施礼拜下。
殿外的将士们在元祥、荠菜,与何武虎等人的带领下,从殿门两侧,再至殿院中,无不屈膝而拜。
常岁宁的视线穿过洞开的殿门,一直看向殿外,抬手执礼,臂弯间披帛垂落。
大典的乐声在此时终才响起,乐师们共奏太平之章。
乐声中,常岁宁——李岁宁面向祭案,正式祭拜李氏先祖。
这一次,她身后的官员们随同她一同跪拜。
随着众人共拜,一切尘埃落定。
接下来的大典流程,在平静庄重的气氛中直至结束。
千里外,东都洛阳城中,府衙前院内,骆观临将三炷香插入香炉中,带着一众文士官吏们,朝着设下的祭案与太原方向撂袍而拜。
江都城刺史府内,姚冉与王岳等人也设下了祭桌,常阔与孟列都在场。
江都官员数目远胜洛阳十数倍,前七堂中人员皆在,随着腋间夹着拐杖的常阔将香插入落地青铜香炉中,院中延绵而立的人群随着前方的同僚,一同深深拜下。
值此暮春时节,众人垂下的目光无不激荡勃发。
太原晋祠中,典仪毕,常岁宁直起身,阶下跪拜的官员们也跟随而起。
随着众人起身,那在殿中跪拜未动的身影变得显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有官员试图上前搀扶,但那身影的主人却将身形伏得更低,额头紧紧叩地,让人看不清形容。
魏叔易看去:“太子殿下何故长跪不起?”
“今日,今日皇姊归宗……得李氏先祖英灵见证,吾心甚安……”太子的声音有些抖,勉强将头抬起一些,尽量让语序不那么混乱:“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李智有一事相请……”
李岁宁向他看去。
众声嘈杂中,李智紧紧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声音变得坚定许多,却仍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哭音:“……列祖列宗在上,李智无能误国,实不堪担储君大任,为大盛江山苍生而虑,今在此自请罢黜皇太子位!”
说着,少年再次将头重重叩下:
“——叩请先祖与圣人恩准!”
第594章 堪为大盛储君
大多官员还沉浸在归宗大事中,乍然听得太子此请,殿内有着刹那的鸦雀无声。
一直以来坚定拥护太子的一名官员率先回神,震惊出声:“殿下!”
“此等大事,殿下岂可轻言出口!”
“是谁教唆逼迫殿下这样做的!”
然而紧接着,这名震惊而愤怒的官员却第一次从那个从无主见的少年口中听到了从未有过的坚定反驳之辞——
“我意已决,并无人教唆于我,还请南大人不必多劝!”
“我无过人才智,诸位大人教与我的执政之道,我听罢即忘!我心智不坚,每当遇到大事变故时,便会恐惧发抖,在无人看到的地方甚至会呕吐不止,彻夜难眠……我宁可无人看得到我!”
李智声音里满是哭意,他第一次这样宣泄自己的真实感受:“我生性愚钝,时常不知何为对错,自我代政以来,从未做出过一条有利于朝堂百姓的良策!”
“更重要的是我性情怯懦,大多时候都在害怕,我怕死,也怕因为我的无能害得更多人死去!”
“试问这样一个人,如何能担任一国储君呢?”李智看向左侧的大臣们,眼里满是泪:“我知道,废黜储君是大事,会让人心动摇,可如今这般局面,已然国将不国……趁早选立更有能力更能服众的储君,才是稳固大盛江山之道。”
“从前无适当人选便罢了,可如今皇姊归宗……皇姊远胜过我百千倍不止!”
对上那些官员们还欲说话的表情,李智甚至哭着道:“若诸位再试图劝阻于我,便是置大盛江山存亡于不顾!”
言毕,再次重重叩首:“无能不肖子孙李智,叩请先祖与圣人做主罢黜皇太子!”
李氏先祖无法开口,能做主的只有圣人。
谁也不曾料到太子李智会突然有此等“疯魔”举动,就连天子也未想到——这个在她眼前长大的储君,凡行事前都会经过她的准允,或者说,他从不会试图去做她交待之外的事。
如一尾鱼,安分地在一方小鱼缸中游走,从不试图跃出。
圣册帝看着颤颤跪在那里的少年,殿中诸声哗动。
李岁宁立于上方并不说话,正如李智所言,这是李氏先祖和那位圣人的事。
李智再次叩请:“求先祖与圣人恩准!”
来太原的路上,他便总在想一个问题:待节使归宗之后,他该做些什么?
给节使赏赐吗?将河南道河北道都给她?让她兼任三道节度使?
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横竖不能安心。
直到太子妃的一句话点醒了他:【赏赐这种事,当然要赏人家没有的呀,如今谁不知道河南道河北道已经是常节使的了?】
李智觉得太子妃言之有理——对,要给常节使本身没有的!
常节使没有的,而他有的……
李智颠来倒去地想,终得出一个答案:那不就是……皇太子之位吗?
他将这个想法喃喃着说了出来,只见太子妃被惊艳到眼睛大亮,连道此乃“一举两得”之策。
第一得自然是可以向常节使表忠心,第二得则在于,卞春梁要杀太子,荣王也要杀太子,想登基的人都要杀太子……那他不做这太子,不就安全了吗?
要知道,主动不做和被人扒拉下来,那是两码事!
最后,魏妙青不忘拍拍李智的肩膀,称赞道:【我就说你很擅长活命吧,这样绝妙的法子都被你想到了!】
于是这样天大的一件事,就被二人这样愉快并偷偷地决定了。
决定之后,要如何实施,也是个问题。
李智也是在一刻钟前,才真正鼓足勇气,选择在此时说出来。
他很清楚自己的斤两和脸面,过了今日,他只怕根本没有办法同时聚集这么多人。
而此事必须要在明面上敲定,他若私下提及,大臣也好圣人也罢,各方各有思量,必然不会给他在人前开口的机会……
思来想去,就是今日了!
趁着节使的归宗大典,他务必要将自己从皇太子的位置上扒下来!
李智从未这样坚定地对待过一件事,但迟迟听不到圣人的回应,他已然满身冷汗。
众官员之声各异间,忽有苍老飘渺的笑声响起,那声音欣慰道:“太子殿下愿顺应天意,乃是苍生之大幸也。”
说话的在场唯一位于政治立场之外的局外人,天镜。
他不避世,也不避嫌,仿佛只代天意说话,正如他今日出现,先言此地有龙气现世,之后便见天显祥瑞。
他不直接处在政治丛林之中,但他的话却必然会带来一定的政治影响。
因此,他的这句“顺应天意”,让很多官员便再难直接说出劝阻之言。
李智闻言心中甚是感激,趁机再次叩请。
不少官员悄悄看向天子所在。
至此,天子无可避免需要表态,哪怕搪塞过去,也需要几句恰当的场面话。
但天子未曾搪塞——
圣册帝缓声开口,看向李智,语气里有一缕叹息:“太子李智胜在足够仁厚,这也是朕一直以来最看中他的地方……但他仁厚有余而胆魄不足,亦是不争的事实。”
“朕原本想,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来磨砺胆魄,但此时看来,却是不能了。”
叹息敛去,圣册帝的声音逐渐有力:“值此动荡关头,我大盛的确更需要一位有担当有能力的储君,才能令四方安心。”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天子看向了上方,径直道:“朕如今既然尚是大盛天子,便责无旁贷当为大盛选立新任储君——”
“我大盛曾有选立皇太女之先例,而岁宁长公主为先皇血脉,出身正统,文韬武略皆备,堪为大盛储君,可安天下民心!”
“朕今日便做主,罢黜李智皇太子之位,另择立长公主为皇太女——”女帝言毕,威严沉静的视线看向突然寂静的殿内诸人:“不知诸卿意下如何?”
众官员神情多颤动震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