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常岁安忽然感到一丝悲伤难过。
他虽然得到了一个阿娘,却好像要失去阿爹了!
“……”宣安大长公主难得沉默了一下,一时竟不好评价这孩子的脑子到底是不懂得转弯,还是这弯儿转得太大,又给转回来了。
虽有些不合时宜,但她突然想到孩子六七岁时,因识字比寻常孩子慢得多,常阔埋怨是随了她,让摇金给她传话,说是这孩子脑子缺筋,缺到什么程度呢——缺下来的筋能拿来烹出一大锅牛蹄筋,可叫二十个大汉吃撑了去!
她听了很是恼怒,和常阔去信互骂了半年多。
想到这儿,大长公主看着孩子的眼神有些发愁,又有些难为情:“傻孩子,你阿爹自然是你的亲生阿爹……不然阿娘又怎会放心将你交给他来教养呢?”
常岁安脑中又一阵雷鸣:“您的意思是说……您和阿爹一同生下了我?!”
这般直白的问法,任凭是大长公主也不禁有些脸热地点头。
常岁安僵住的脑子突然飞快地运转起来,简直要冒出火花来了……在他眼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竟然偷偷生了孩子!
而他就是那个孩子!
生怕这孩子想多,大长公主忙解释道:“当年我与你阿爹也是情投意合的……”
仍在震惊中的常岁安不禁问:“那殿下……何故不曾给阿爹一个名分?”
“当年我和你阿爹都太年轻,性子要强,谁也不肯让谁……”大长公主道:“再加上那时你阿爹是先太子手下最出色的部将,正是建功立业之时……他若成了我府上驸马,必然会招来朝堂忌惮,对他对我都不是好事。”
“我怀下你之后,你阿爹便领兵打仗去了,他那时并不知我已有身孕。”大长公主道:“阿娘决定将你生下时,本是打算将你留在身边养大的,从未想过要抛下你……”
她那时已经收养了李潼,她并不在乎世人说法,也无需向任何人解释孩子的爹是哪个。
常岁安等着听原因——是阿爹发现之后,潜入宣州大长公主府,强抢了襁褓中的他吗?
“可你生下来的那一刻,阿娘见你的第一眼,便知留你不住了。”大长公主擦了擦眼泪,道:“你与你阿爹生得实在太像了些。”
像到原本并不知她这个孩子来处的摇金她娘,一下子都有了答案,于是沉默地看着刚生产完的她。
那一刻,一切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这孩子日后但凡是抱出去叫人瞧一眼,她和常阔之间便一点也清白不了。
没法子,只能忍着百般不舍和万般气恼,将此事告知常阔,把孩子扔给了他养。
常岁安没想到这背后的原因竟是如此朴素,却又……如此地有说服力。
他遂做出最后的询问:“您说得都是真的吗?”
大长公主含泪点头。
“所以当年我被诬入狱时,您才会让摇金前去相救,并安排我去宣州养伤……”常岁安突然都懂了,一下子哽咽起来:“所以我第一回见您,才觉得您很亲近!”
他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哭着抱住自己的母亲:“——阿娘!”
听得这声“阿娘”,大长公主也哭了起来,弯身轻抱住常岁安的脑袋:“好孩子,难为你愿意认我这个阿娘……”
看着这边突然抱在一起大哭的自家郎君和大长公主,剑童大吃一惊,悄悄走近数步,听得自家郎君一声又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阿娘”,剑童不禁彻底傻眼。
好大一会儿,常岁安才勉强平复心绪,止住哭声。
大长公主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替他认真拍去身上的草屑。
常岁安的哭声虽止住了,抽噎却停不下来,一下下抹着眼泪,心里则盛满了欢喜。
他也有阿娘了,往后他想和阿娘说话时,便不需再去那冷冰冰的坟前了!
且他突然又想到一点——
“阿娘,照这样算的话……宁宁果真是我妹妹了吧!”
大长公主破涕为笑:“你这脑子,沾上同妹妹有关之事,转得倒是不算慢……先皇是她的父皇,你的嫡亲舅父,这可不就是你的表亲姊妹吗。”
不管是阿鲤,还是阿尚,这辈分血缘都是没错的,区别只在于喊阿姊还是妹妹而已。
常岁安泪汪汪的眼睛大亮:“太好了!”
原来他的的确确就是宁宁的阿兄……亲阿兄!这回乔玉柏再抢不走了!
常岁安咧嘴笑着,又不禁抹起眼泪来,妹妹是真正的家人,阿娘还活着且从未想过抛下他……人生在此一刻好似彻底圆满了。
常岁安几乎庆幸感恩地道:“阿娘,上天如此厚待孩儿,孩儿此一去,再没什么可遗憾的事了!”
这话大长公主听来觉得不大吉利,拿手戳了他的额头:“说得什么傻话……”
“阿娘的遗憾可多着呢,你须得好好保重,给阿娘多一些弥补的机会。”大长公主握住常岁安的手,看着他,眼底有慈爱心疼,有不舍忧切,更多的却是与有荣焉:
“我儿是肩有担当的铮铮英雄……和岁宁一样,都不愧是我李家的好孩子!”
“我以你们为傲,却也希望你们务必平安回来,到时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将先前错失的日子都补回来……所以你要答应阿娘,一定要好好保重。”
“嗯……好!”常岁安重重点头,大眼睛一眨,又有泪珠子砸下。
大长公主抬手替他擦去眼泪,弯身将包袱拾起,重新递到他怀中。
母子二人初才相认,皆不舍分开,但行军时辰耽搁不得。
临别前,常岁安再次朝母亲跪下,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才忍下泪意离开。
待常岁安见到无绝时,顶着的便是一双红肿不堪的眼。
而四目相对间,常岁安却见无绝的眼睛同样似烂桃一般。
无绝是昨日劝阻李岁宁不得,被她气哭的。
无绝现下想着,且还一肚子委屈——都说了不能去不能去,就没见过这样不听话的主公!
这世间,唯他主公难养也!
这主公已然养死过了一回,竟还要再来一回不成!
偏她还有自己的一套歪理,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劫便是拿来历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大灾劫之后便是大气运了。
更要命的是,天镜那老货在一旁死命附和,尽说好听的风凉话!气得他跺脚而去!
跺脚而去的无绝,生了一夜的气之后,此时抱着包袱,要常岁安带上自己。
常岁安没敢问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只乖巧地点头。
后军在午后申时动身。
接下来数日天色皆晴好,往北而去,风沙渐重。
延绵起伏的阴山山脉,在开阔的苍穹下犹如一扇大门,矗立在大盛最北面。
这扇大门外,屡有不速之客持刀闯来,此刻一场战事刚刚结束,门外随处可见鲜血残骸,在将尽的夕阳风沙下,寂静却壮烈。
结束了这场战事的大军,刚退回到阴山脚下的一座大营中。
“快!”有将士匆匆下马,大声喊道:“救治伤兵!”
“将他们都扶去伤兵营内!”龚斗说完这句话,咬着牙下马到一半,突然摔了下来。
几名士兵赶紧上前搀扶:“龚将军也受伤了!”
“伤在腿上,无大碍!”龚斗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让开路:“先让军医们给伤重的弟兄们止血!”
此一战是他们和北狄交手以来,最凶险的一场战事。
北狄此次动兵数目足有近十万,从三面合击而来,若非有大都督亲自指挥战事,他们以军阵破开了合围之势,战况不堪设想。
一场激烈的血战之下,他们得以守住了防线,而伤亡的将士们足有五千余,是折损最严重的一次。
但能守住,已是万幸。
“大都督!”伤兵们混乱的痛苦呻吟声中,见崔璟下马走来,焦军师大松一口气,带着人迎上前去:“大都督可受伤了?”
“无碍。”崔璟脸上染着血迹,手中攥着剑,脚下未停,道:“今次一战,在北狄军中见到两面新的部落战旗……形势有变,需重新调整战事部署,请诸位先生即刻随我去帐中议事。”
焦军师等人的脸色皆变得凝重。
新的战旗出现,意味着北狄有更多部落势力加入了这场野心勃勃的战事之中——大盛京畿易主带来的外部危机,注定是无法回避的。
那些本还在观望的北狄部落,终于也亮出了垂涎的爪牙,齐集各部众力,欲将大盛北境的防线撕碎。
崔璟紧握着手中的剑,带着众军师快步往营中走去时,忽听身后杂乱的人群中,有士兵来报:“——有援军至!”
崔璟倏然驻足。
焦军师回头问去:“何来的援军?!”
陇右道的兵马负责阴山以西和玉门关的防御,那里同样不能松懈,所以不会是陇右。
至于关内道,大都督暂时未有调动朔方的兵马——他们玄策军在此抵御的是北狄大军,但北境防线过于宽广,总有细小的漏网之鱼入境,关内道是第二道防线,筛得便是这些漏网之鱼。
在没有大都督的示下之前,各司其职的朔方军必也不可能擅自来援。
那么会是哪路援军?
焦军师等人很快有了答案。
率兵来援者的身份,是无需得崔璟示意准允,便可以被直接放行,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此处军营重地之人。
先行队伍的马蹄声靠近,营前的将士们纷纷让道。
为首的女子系着玄色披风,依旧拿铜簪束发,身下一匹格外健硕的骏马,身旁另跟随着一匹未缚缰绳的空骑——那是执意要跟来的榴火。
时隔十多年,跟随主人重新归营,榴火气势不减当年。
这一幕,倏忽间将崔璟拉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便是她坐在马上,而他一身狼狈,仰望着突然出现的她。
不同于那时的是,此次马上之人拿并肩作战的语气,向他道:“我率兵十万而来,与崔大都督和众将士一同退敌!”
四下响起众人的山呼声。
去而复返的龚斗,振臂呼喝道:“我朝储君亲征!此战必胜!”
“储君亲征!此战必胜!”
一道道呼声激荡振奋,排山倒海一般,震荡着向更远处延绵扩散而去。
李岁宁抬起右腿扫过身前,利落地跃下马来。
“可曾受伤?”她问崔璟。
崔璟摇头,静静看着她片刻,才道:“殿下似乎忘记答应过我的事了——”
她答应过,她若再来,会记得提前告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