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飘渺,苍穹是一望无际的灰色。
天地如将熄之炉,雪片如炉上灰烬浮旋。
经过半月的搜寻,阿史那提烈终究是探查到了盛军队伍的踪迹。
这里是北狄的地界,可以通往王庭的路,无论明暗,阿史那提烈每一条都很清楚。天公不作美,雪不大不小,刚好足够马蹄留下痕迹,而又不会那么快便被掩盖。
在北狄大军的围堵之下,双方人马最终在一条山道中相遇对峙。
一只首级被抛了过来,在雪地里滚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李岁宁坐于马上,看向那被抛来的头颅,片刻后,视线前移,抬起眼睛,目光落在对方为首之人身上。
看着那半张黄金面具,狐狸绒帽遮盖下,她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神情。
果然是他,阿史那,提烈。
第619章 尽全力求生路
阿史那提烈的视线也锁定在了李岁宁身上。
他双手握着缰绳,坐于马上,注视着那身着玄披的女子,拿汉话一字字扬声道:“听闻大盛皇太女亲至,特率重兵相迎——”
荠菜的视线从那只被抛来的斥候首级上移开,眼底现出惊色——他们这一路而来大肆攻掠北狄部落,行踪必会暴露,但军中上下皆不曾泄露太女身份,北狄人又怎会如此笃定?!
太女深入北狄突袭乃是军中机密,于内会影响军心民心,于外则会招来北狄最紧迫的追杀……击杀寻常领兵者和击杀皇太女的意义截然不同,难怪北狄王庭在驻守兵力已不充裕的情况下,仍火速调集了不下五千骑兵前来阻截!
风雪中,厚重风帽的遮掩下,看不清李岁宁此刻神情。
“一个女子能穿过大漠,一路杀到此处,的确叫人敬佩……”阿史那提烈缓缓拔出身前腰间适宜马上作战的长柄长刀,杀气自刀鞘中溢出,视线如同在看待等待宰杀的猎物:“然而接下来的路不太好走,便由我手中的刀来为你引路吧。”
“刀剑如何识途,这路不若换阁下首级来引。”李岁宁声音缓缓,视线未移半分,反手抽出身后长枪,垂握于马侧。
这一场凶险的恶战无可避免。
阿史那提烈举刀杀来,口中以北狄语下达命令。
“杀敌!”荠菜高喝一声,与另一名副将立时带人冲杀上前。
不算宽广的山道间,两侧积雪被马蹄及厮杀声震荡着簌簌而落。
双方人马很快杀入对方阵营中,混乱中,人血与马血迸溅,在雪中烫出一道道猩红凹痕。
厮杀中,李岁宁以长枪将一名北狄骑兵扫落马下之后,很快便与驱马冲驰而来的阿史那提烈迎面交手。
而不过十余招之间,李岁宁心中即知上下之分。
阿史那提烈的身法与刀法皆透着锐利之气,但其并不鲁莽,招式之间反见厚积薄发,这与他高大的体形、正值壮年的体力相辅之下,让他几乎没有弱点可寻。
力道技巧耐心与警惕皆备,一招更比一招有杀伤力,这般境界除了基本功外,至少还需要十数年的光景和意志日夜刻苦磨练而来,且在此之外,天分也不可或缺。
北狄人世世代代的身体素质与生活饮食习俗,决定了他们的武学天分更优于普通人。
阴山之战中,李岁宁曾见崔璟和阿史德元利交过一次手,在她看来,阿史德元利已然足够难对付,但比起阿史德元利,就个人战力而言,眼前的阿史那提烈才是最棘手的。
这甚至是她行军多年以来所遇到过的最强悍的敌人。
而这个最强悍的敌人,随着二人交手,刀枪相搏之间,逐渐对她流露出了最汹涌的杀意。
这杀意似乎不单单只是在对待国仇。
看着面具之下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李岁宁开始察觉到了那杀意的真正源头乃是恨意。
这恨意大约是因她的身份——来自大盛的女子,大盛的公主。
很多年前,在阿史那提烈还是少年,而他的父亲上一任可汗还在世的时候,阿史那提烈曾是比他的兄长更加出色的王位候选人。
但一场“意外”,却让他失去了继承北狄王位的机会。
那年,酒后的阿史那提烈突然被一只凶猛的雌鹰所伤,面容被毁,伤后大病昏迷了一场。
他醒来后,说出了一些“疯言”,触碰到他父亲的忌讳,从此被彻底厌弃。
自那后,他的性情变得阴郁,很少再出现人前。
这是来自李尚的记忆。
而在此次北狄犯境的最初,李岁宁便曾将李尚昔日在北狄安插的眼线交给了崔璟来联络,用以获取北狄情报,情报自然也包括北狄王室人员情况——
其中有关阿史那提烈的,是他痴迷武道,性情孤僻,少与人往来,却仍被他的兄长北狄汗王忌惮,而这忌惮之所以未曾化作刀刃,同他无妻无后有关。
有人猜测,他是在被鹰所伤时落下了暗疾。
而探子回禀,他私下曾有虐杀汉女之举。
那所谓暗疾,大约是在他心间,是怨恨化作的魔障。
诸多心思只是一瞬,未敢分神的李岁宁手中长枪呼啸,侧刺而去,险些触及阿史那提烈的面具。
这一枪乃是试探。
果不其然,险些被除去面具的阿史那提烈,周身暴戾之气陡然暴涨,眸底一片森寒。
崇月死了,但留给他的毁伤还在,毁去的面容,错失的王位,少年时的挫伤,一辈子都不可能被消除。
且崇月虽死,却非死在他的手中,更何况崇月的死让北狄大败一场,虽死却让他内心的怨恨不减反增。
那怨恨如同腐烂的脓疮,经年累月地腐蚀着他身体每一个角落。
今日他终于又见到了一位盛人公主,且令他“惊喜”的是,这位公主竟与崇月很有几分相似!
刀风凛冽逼人,直袭李岁宁之际,一柄长槊出现,“当”地一声重重挡开了阿史那提烈的长刀。
“别想伤殿下!”
本被勒令呆在后方的阿点不知何时冲了出来,此际手中长槊挥舞,眉头紧锁神情坚定郑重,向阿史那提烈还击而去。
阿点武艺超群,力气惊人,但他机敏不够,适宜在大军中蛮战,或以武力碾压对方,却不足以单独应付心思多变的强敌。
偏他很能察觉到哪些人是最危险的,如同一种天生的嗅觉,譬如眼前的阿史那提烈,便带给他极危险的气味。
但这个直觉未让阿点退却,他护李岁宁心切,几乎是不管不顾地迎战上去,想要替李岁宁阻挡危险。
混战中,李岁宁转瞬间便被其他北狄士兵围缠住,只得拼力撕出血路,想将阿点带回身后。
鲜血飞溅,阿点的兵器长槊脱手飞出,人也往后仰去。
杀得满身是血的李岁宁冲开阻碍,猛地飞驰上前,借着马匹向前的力道,伸出一手猛地推扶住阿点后背,免于他栽落马下,同时挥出长枪,刺向已然逼近的阿史那提烈。
阿史那提烈避也未避,马匹被勒得扬蹄,他猛然挥刀斩断枪头,马蹄落下时,他已再次攻近。
李岁宁拔剑应对间,侧方有刀逼近,臂膀受伤的阿点顾不得许多,驱马重重撞向那人马匹,待那人身形偏离时,他飞扑上前夺刀,二人一同滚落马下。
阿点将刀送入对方胸膛,马蹄急乱踏来,榴火自后方冲出,嘶鸣一声,阿点抓住榴火,翻身上马,忍着伤痛,用左臂挥刀,又浴血斩杀几名试图向李岁宁围来的北狄军。
李岁宁几番与阿史那提烈近战,身上几处负伤,手中曜日与对方长刀相击,她每每只能勉力支撑片刻,继而设法卸其力,避其刀。
但她凡有片刻占据主动,必然会主动出击。
“明知不敌,还敢迎杀!”阿史那提烈眼中被鲜血染出火焰,他似被面前女子激怒,又似有些莫名兴奋,气血翻腾,杀意更浓。
李岁宁依旧未退。
她且不敌,她若退,她身后将士便只有白白去做刀下亡魂。
况且,退了还怎么试?
是个人都有弱点,只是强者往往将弱点缩藏到最小,战场上的知己知彼,历来是用血试出来的!
“你在试我……”阿史那提烈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的,刀剑相逼间,看着那双相似的眼睛,他眼中是冰冷的讽刺:“很不错,可惜你没有再一次与我交手的机会了!”
另一端追击的人马将至,她根本没有退路,待前后夹击,她和她的人今日全部都要葬身于此。
他承认这支盛军有些本领,但此处是他们汗国人的战场领土,没有盛人能从此处活着离开!
知晓双方战力悬殊的李岁宁,本也该接受葬身于此的结果——若此处不是山间的话。
先前见斥候未归,李岁宁已有了判断。
她在阿史那提烈大军的探查之下周旋多日,至此,心知已避无可避。
避不得,就只能被迫迎战。
而阿史那提烈不知道的是,在双方的这场风雪追逐之战中,不单有探查,亦有反探查。
盛军被逼入此处山道之中,看似是必然下的别无选择,实则是李岁宁权衡之下促成的结果。
包括在此处路段被迎面阻截,也是经过了观察衡量的。
倘若正面相抗胜算甚微,那便尽量择选复杂的地形,用以因地制宜。
战场之上,纵一时不能取胜或身陷绝境却不可气馁消极听之任之,时时刻刻尽全力求生路才是领军者本分。
早在最初的混战中,处于中军之列的康芷便已弃马,蹚过积雪,往山道左侧高处爬去。
此段山道左侧山壁不高,却尤为陡峭,没有被开凿踏足过的荒山极难攀爬,但此条路段已是相对而言最好的选择,其它路段根本无从下手,即便勉强攀爬上去也难以容身。
纵有钩爪相辅,但山壁坚硬积雪湿滑,康芷等人仍是手脚并用,耗时许久,才拼力登至高处,未有丝毫停留,奋力往前奔去,边留意着下方战局阵型,直到来到阿史那提烈的后方,那里尚未有盛军加入混战,而是余下半数蠢蠢欲动的北狄军马——山道作战的特殊之处便在此,汇入对方战局的时间会被拉长,而李岁宁一直在带人拼力抵挡,拉起了一道防线,尽量拖延缩小双方士兵混战的范围。
看准位置,康芷迅速半蹲身下来,用磨破的双手搭箭猛地拉开弓弦!
紧跟在她身后的百名弓弩手依次有序排列,开始向下方的北狄军放箭。
冰冷的箭雨伴随着同样冰凉的积雪簌簌而落,却比积雪更快。
百人登上高处做不到悄无声息,那些北狄军已有察觉,但地势悬殊决定了他们只能受死。
康芷箭无虚发,弓弦已被血浸透,她眼中也是一片血红。
北狄兵马哀嚎着,成片地倒下,很快有人欲图撤离,为首者被康芷瞄准,一箭刺穿了头颅。
但箭矢的数量是有限的,在每个人的箭筒空去了大半时,康芷下令点燃了“飞火”。
他们携带的“飞火”是填充进瓦罐中的火药,瓦罐是特制的,为了方便携带所以不算大,可以填充的火药便也有限,轻易达不到爆炸伤人的效果,在雪地里没有助燃物也无法大范围起火,但那轰炸声很能唬人,足以引起马匹骚乱,更重要的是……
那火药中掺杂着的除了石灰,还有毒粉。
很久之前对阵倭敌时,沈三猫便曾提议过在火药中掺毒,但被李岁宁拒绝了,彼时是烟幕作战,海上风向莫辨,李岁宁不想出现风向或船只方向失控之下反伤己军的情况。
而此时是陆地作战,面对这些凶残的异族,已不必顾忌手段高低,活下去是唯一需要考虑的事!
被点燃了引线的瓦罐抛下,在北狄人马间炸开,烟雾弥漫,人仰马翻,呛咳声惨叫声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