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策军在,则大盛在。
这转生之愿亦是对故土的祝愿。
刚取出腿中断箭的康芷浑身发抖,将头抵在冰冷的石壁上,眼泪不受控制簌簌而落,下唇恨得咬出了血来。
阿点坐在那里抹着眼泪,瘪着嘴抽噎,不敢哭出声音。
李岁宁转过身,踏出山洞,去查看余下将士们的情况。
李岁宁很清楚此处乃是禁地,踏入此处便等同自寻死路,但若非入此地,不足以令北狄军却步,将士们需要一处庇身之所养伤休整。
先活过这一步,才能去想下一步怎么活。
等全部人马分别找到避身处,安置下来后,清点罢人数,尚余一千六百人,此一战折损接近四百同袍。
能突围而出已是万幸,能以折损四百人的代价逃出是万幸中的万幸,且他们反杀重创了北狄军约近千人,这是值得骄傲的战绩,可即便如此,却没人能真正振奋得起来。
从一场必死之战中逃生,但此刻他们正处于另一场必死之困境当中。
一日一夜的探查之下,可知除了来路之外,再无其它方向可以离开此地,而那一面来路的尽头处,阿史那提烈已率军扎营,令人把守巡逻各个出口。
这处地形复杂的禁地,显然不适宜作为战场,有了山间中计遭到重创的经验,北狄军不愿再贸然深入作战,以免再中了盛军设下的埋伏,他们对盛军手中持有的火药毒烟十分忌惮。
将盛军困在这片禁地内,至多只需半个月,待对方的食物彻底耗尽,他们便可以最小的代价取胜,何乐不为。
在此之前,他们只需扎营歇息,烤肉饮酒,商议着如何“厚待善用”大盛皇太女的尸身首级即可。
篝火后,阿史那提烈擦拭着手中长刀,偶尔抬眼看向那片雪松林,面具之下的那双灰蓝眼睛微微眯起,看起来心情不错,他很喜欢并专注沉浸于这场困兽之斗当中。
雪停之后,苍蓝天穹之上浮现几颗寂寥的星子。
这已是盛军被围困的第五日。
至此,一直在专心养伤的李岁宁,在心底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是夜,因服药而难得睡得沉了些的李岁宁醒来,发现身边不见了阿点的踪影,而她身上覆盖着的是阿点的外披。
李岁宁起身,出了山洞,去寻阿点。
第621章 杀穿这浩劫
询问过轮值守夜的士兵,李岁宁最终在一处山麓下的积雪枯草堆里,找到了阿点。
他身上没有外披,靠着蹲坐在山壁前,双手抱着屈起的腿,将头埋在手臂里,头发有些蓬乱,身上头上都压着雪屑,大大的人缩成小小一团。
李岁宁安心几分,走到他面前蹲下:“阿点?”
未见他有反应,李岁宁抬手轻晃了晃他的肩,又正色唤了一声,才终于见阿点迟缓地抬头,神情几分朦胧涣散,声音低弱:“殿下……”
李岁宁见状忙抬手去试他的额头,掌心下一片滚烫,忙问:“你起烧了,可是伤口又疼了?为何不说?”
阿点看着她,眼眶里包着两团泪,却是道:“殿下,我就要死了。”
李岁宁一愣,只听他认真说起自己的依据,初在山洞中安置下来后,通晓医术的士兵先替两名伤重的同袍上了药,之后再替阿点上药,此后每日,三人便在同一个时辰换药,而前面那两个人分别在前日和昨日离世了。
阿点看在眼中,算了又算,觉得怎么也该轮到自己死了。
李岁宁听在耳中,好笑地问他:“你觉得自己要死了,所以便打算悄悄藏起来死掉?可这不是小狗才会做的事吗?”
自觉将死的阿点一下被勾起了好奇心,含泪问:“小狗为何也要这样做?”
“听说是不想死后被人吃掉吧。”李岁宁蹲在他面前,就这么微仰头看着他,煞有其事地问:“你也怕被人吃掉吗?”
阿点微瞪大泪盈盈的眼睛,而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得,郑重摇了头:“我不怕!”
“殿下,等我死后,你便让大家把我吃了吧!”阿点哽咽着认真说:“我长得大,虽比不上那头黑熊,但肯定也足够大家吃上好几顿的!”
且他死了,就不用再吃东西了,他总是饿,肚子不听话,不管他说多少遍不许它叫,它还是会叫个不停,再这样下去,干粮都要被他吃光了!
除了干粮,他还要吃药,对了,吃药……
阿点想到这里,对李岁宁交待道:“殿下,等我死了,我的药你来喝,不要给别人喝,你多喝些药,便能好得快些!这样才有力气打得过那个人,才能早点离开这里!”
说到那个人,阿点心里又气又怕,他打不过那个人,且因为被那人所伤,马上就要死掉了。
听说人死了会变成鬼,等他成了鬼,再去偷偷找那个人好了!
不知道成了鬼之后,会不会捕猎更加厉害?他这几日只勉强抓了几只兔子,若鬼也能捕猎,到时他还给大家抓猎物来。
李岁宁听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心中却莫名安宁,这大约是她近来最放松的时刻了。
阿点絮絮叨叨着交待完自己死后之事,依旧紧紧抱着自己的腿,忍着泪道:“殿下走吧,别再管阿点了!”
“我可以不管阿点,可阿点却不能不管我。”李岁宁说:“还有黑栗和橘子,都等着你来管呢。”
阿点嘴巴一瘪:“可是我就要死了……”
“你不会死。”李岁宁抬手替他拂去头顶的雪,声音很轻地说:“谁敢让你死,我便杀谁。”
而后,她将阿点拉起来,带着他往回走。
阿点一路上反复印证自己究竟会不会死这件事,李岁宁每每都肯定地答:“不会。”
阿点慢慢信了,他因高烧而愈发畏冷,缩着肩膀,连声音都在打颤,神情有些糊里糊涂,却肉眼可见很难过地问:“殿下,你上次一个人来北狄,也是这样冷吗?”
“那时还好。”李岁宁答他:“有暖帐,烤肉,还有热乎乎的羊奶酒。”
她独挑了好的,都说与阿点听。
阿点果然没那么难过了,转而被她所说的东西吸引,忍不住咽口水。
李岁宁便与他约定,之后离开此处,便带他去暖洋洋的大帐里吃烤肉喝羊奶酒。
得了这个约定,阿点已经提前满足了,他觉得自己得到了许多,于是问:“殿下,那我能做些什么?”
李岁宁想到他先前假装自己的伤口不疼了,总是偷偷出去帮大家捕猎找食物的事,便道:“好好听话。”
阿点听话地点头,回到山洞中,乖乖喝药睡觉去了。
天将明,李岁宁已无睡意,她独坐在山洞外的山石上,望向北狄王庭方向,视线却被白茫茫的高山阻隔。
李岁宁反复回想过当日在山中与阿史那提烈交手时他的表现,大致可以确定唐醒的行动并未暴露,不然阿史那提烈不会只字不提。
这或许是因为唐醒掩藏得很好,但也或许是因为他们一行人根本没能活着走到北狄王庭。
前世李岁宁曾在北狄安插过眼线探子,当年她便是借那些人将玉屑护送离开,在与孟列坦白身份后,可知孟列一直在维护着她在北狄留下的根基——
唐醒动身之前,李岁宁将联络之法告知,若唐醒顺利混入了北狄王庭,必然少不了要与那些人联络接应。
往前大约五十里外,便可抵达一处暗线据点,探听唐醒的下落进展,但在那之前李岁宁遭到了阿史那提烈的围堵,故而此时仍无法确定唐醒的具体行踪。
若唐醒已入北狄王庭,自然是再好不过,她将阿史那提烈和半数王庭兵力引来此处,反倒会给唐醒的行动创造有利条件。
但凡事务必做好最坏的打算,若唐醒未达,那他未完之事,便要由她来做。
而眼下看来,阿史那提烈此人杀心甚重,即便除掉北狄汗王,只要有此人尚在,双方战事便很难休止……所以,此人也必须要死。
凡主战者,皆该死于战刀之下。
李岁宁双手握着曜日,将剑缓缓抽出三寸,与剑刃上倒映着的眼睛对视着。
风卷起雪沫狂舞,在山中游荡着,如同恶鬼的号叫。
天色阴沉不肯开,地上积雪覆足,寸步难行。
而在这恶劣的天地之外,还有着势在必得,等待为山中之人收尸的强敌。
天时地利人和皆无,一切似带着天意的预示,在阻断逆天而行者的脚步,并向她展示着逆天行事的代价。
李岁宁借着三寸剑光遥望来时路,若说为苍生改命共百步之途,她大约已然逆天而行九十余九,然而行百里者半九十,路途总是越往后便愈发难行的,这最后一步,才是关乎最终成败的关键所在。
既行至此,已不必多思。
浩劫阻途,那便杀穿这浩劫。
她与浩劫皆非人也,同是手上染血无数,谁更凶横尚未可知。
剑刃之上,女子眸光清寒寂静,比剑光雪光更加迫人。
天光微亮时,将士们被召集而出。
无论是否有伤在身,他们此刻都握紧了手中刀剑,做好了冲杀出去的准备。
此时杀出去是相对而言最好的时机,他们得到了休整,体力已补充完成,粮草尚未完全耗尽,士气仍在。
若拖下去,待粮草见底,人心衰竭,再想突围就更难了。
这一刻无人惧死,然而李岁宁却言,她只要百人随行。
她会亲自率领百人择小径突围,去寻援兵。
在后方被攻占的部落里据守的半数骑兵,便是他们的援兵。
后方尚有两千骑兵可来援,有充沛的物资和战马。
当初选择让他们留在后方的用意之一,防得便是陷入被围困之境而无人可援、全部人马悉数被剿杀于一处的风险。
几名部将还没来得及出言反对,便见李岁宁以手中长剑在雪中划出了计划突围的路径,讲明了自己这样做的原因与思量。
“我将带人自此西面小道离开,此道虽隐蔽,却必然也有北狄军巡逻,他们很快会发现我等踪迹,但也会很快探明我方人手不多,为防此乃调虎离山之计,他们势必不会出动太多兵力追击——”
“至此处,需要奔过一段狭窄凶险的山路,再跨过一条结冰的河流,这两处皆可以消阻他们的人数,拖慢他们的脚步。”
“过河之后,我会兵分两路,再次分散敌军。”李岁宁道:“我军相互掩护,最终哪怕仅有十人成功离开,也能将消息送出。”
她说罢,看向众将士,道:“你们留守此地,可以借地势之便提早布下陷阱,北狄军一旦敢深入此处,占据主动的便是你们。”
“我大盛将士智勇双全,尔等定可以智阻敌,等候援兵到来,到时便可里外夹击,扭转战局。”
李岁宁一番话毕,四下将士们神情动荡变幻,拄着木杖的康芷急声道:“阿妮赞成此策,但不该由殿下领兵!此去凶险至极,万一……”
李岁宁看向地面上剑锋划过的痕迹:“来时我清楚记下了这些路,唯有我能杀出去。”
自己记过的路,和旁人复述的不一样,后者无法做到在紧急情况下思索应变,而杀机往往就在一瞬间。
“阿妮,此番你立下了大功。”李岁宁看向还要再说的康芷,与她道:“安心养伤,等着领赏。”
康芷喉头干涩酸呛,忍着泪意,重声应下。
荠菜也被留下了,若论起安稳军心,李岁宁认为荠菜最为合适,她孔武有力,不缺胆魄决断,而又包容宽和,很像远古时的部落之母,单是待在她身边,便叫人觉得很安全。
李岁宁交待罢,视线看过自己的这些部下,怎么看怎么觉得满意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