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岁宁占据着理智的优势,以剑重伤了阿史那提烈的左臂,但阿史那提烈发狂之下仿佛觉察不到疼痛,虽无章法,但本能爆发出了更加可怖的力气。
因左腿重伤下盘不稳,双方刀剑相抗之下,李岁宁再次仰倒在雪中。
刀剑抗衡着,阿史那提烈跪身下来压制着李岁宁,他血淋淋的眼眶中滴着粘稠血浆,滴落在李岁宁脸上。
“你是谁!”他还在颤声问,刀在不断逼压而下。
在先前的打斗中已有了裂痕的曜日发出一声细微轻响,须臾,那轻响化作断裂之音。
失去抵挡前的一瞬,李岁宁拼力提起右腿,屈膝击向阿史那提烈肋侧,趁他力气松动,抽身侧避开来,在阿史那提烈的刀尖压空坠地之际,她已从侧方支起上半身,双手各握一半断剑,用尽全力斜插向阿史那提烈两肋!
然而阿史那提烈内着护甲,断剑刺破甲衣,竟然只勉强没入其血肉。
阿史那提烈发出不似人类的沉吼,再次举刀时,李岁宁已然拔出靴中短刀,横扫迎上。
下一瞬,那沉吼化作厉声惨叫。
鲜血飞溅如线,这一刀生生削去了阿史那提烈的右手,手腕处的断口几近平整。
敌我悬殊时,最锋利的武器,自该在最有把握能重伤敌人时拿出来。
阿史那提烈的沉刀和断手一同砸落雪中。
就在李岁宁再次挥刀时,他竟像是个杀不死的疯子一般——或者说他似乎化身成为了浩劫的载体躯壳,带着天地间最汹涌的戾气怨恨杀伐,猛然再次扑上来,凭借着同归于尽的最后疯狂,狂乱地攥折住李岁宁握刀的手。
短刀自李岁宁手中跌落出去时,他将人扑压在地,大手握掐住她的脖颈,在雪中硬生生往前冲出数步远。
随着那只大手收紧,李岁宁口中溢出鲜血。
眩晕间,她仿佛嗅到了死亡来临的气息。
脑中如有电闪雷鸣,诸多纷杂声音涌入,将士们的呼喊,孔庙中所奏太平乐章,洛阳城中悠长的钟磬声,江都作坊中风箱拉动炉火轰轰之音,入城时百姓们含泪的呼迎,阿点的笑,老常咕咚咚喝羊汤,崔令安曾说过的他之所求……
这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浩劫。
她身后是大盛苍生,是她的家人,将士,好友,并肩者。
兵器断裂还有血肉之躯,身躯倒地仍有本能,而连本能都在濒临涣散,似乎便只能祈求神佑了。
李岁宁一直信奉着一个道理:
这世间永不吝啬伸出援手的神,当是自身。
若说有真正的神,一定只存在于自身体内!
祂以意志为香火壮大神力,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救己于水火而从不言弃。
这生死间,祂吸纳着一切意志之力,仿佛将李尚当年遗留在这片雪原中的一缕旧时意志也召唤而来。
于是在这濒死之际,李岁宁终于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完整”。
大死大生,皆在此间。
阿史那提烈透过被血色笼罩的视线,从那玄衣女子本该涣散的眼眸中,忽然看到了平静而迫人的杀机,更胜呼啸着的风雪。
她垂落于头侧的右手自雪中举起。
李岁宁从很久前便一直只用铜雀发笄束发,行走于险境者,要有随身之物皆可作为武器的自觉,那支铜笄打磨得锋利无比。
阿史那提烈看清了那双眼中杀机之际,那支铜雀发笄已然刺入了他的脖颈。
李岁宁攥着铜笄的手指骨节发白,全部的力气集于此,竭力将它送入更深处,搅动着那腔子里的血肉筋管。
阿史那提烈掐着她脖颈的手劲终于被迫松动。
他跌坐于地之时,李岁宁单手撑地而起,拔出他肋边断剑,用力送入他另一侧脖颈。
阿史那提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喉管泵动着,自口中涌出鲜血,伴随着破碎不清的声音,终于往后方仰倒下去。
他仰倒之际,单手支撑身形的李岁宁也陡然卸力,任由自己倒在雪中。
雪花落入她眼底,她吃力地牵动着带血的嘴角,冲着天穹,露出一点虚弱但挑衅的笑。
她赢了……应当,算是赢了吧。
第624章 她即为国运
李岁宁躺在雪中,任由自己放空休息片刻。
直到御风来到她身边,低鸣着,拿长喙亲昵地去蹭她散开的发。
李岁宁拿起被御风当作战利品叼来给她的那张染着血的金色面具,声音低弱地道:“好……此次狩猎,收获颇丰。”
这是她与御风第一次合作狩猎,成功猎杀了这片雪原上最凶悍的猎物。
之后,御风突然退开几步,抖了抖羽毛凌乱染血的翅膀,展翅高飞而去。
不多时,它折返飞回,在李岁宁头顶上空盘旋,发出急促的鸣啸。
鹰是雪原上最锐利的眼睛,御风察觉到了敌人的靠近。
马蹄声逐渐清晰。
来的是先前被阻于山道及冰河对岸,从而奉阿史那提烈之令绕行的那些后方北狄军,他们在绕过冰河之后,一路顺着阿史那提烈留下的痕迹记号,终于追踪至此。
为首的几名北狄军,远远地便看到了前方雪地里那一片片刺目的血红。
他们挥着马鞭,用北狄语高喝着:“快!在那里!”
御风急鸣,试图去抓李岁宁的衣袍。
而这时,不远处的棕红大马奋力从雪窝中站了起来,抖了抖皮毛上的雪,奔到李岁宁面前,先后屈下两条前腿,发出一阵阵悲鸣的催促。
李岁宁将短刀归入靴中,吃力地爬上马背。
那几名先行的北狄军已经将距离缩近数十步内,他们隐约看到一匹大马从雪中起身,驮着一人欲图离开,立即喝叫出声,未得回应,知是敌方,便快速取出身后长弓,欲图阻杀。
然而他们还未来得及出箭,忽然遭到凌空飞掠而来的黑鹰袭击,先后摔落下马,重重砸入雪中。
但后方的大军很快跟了上来,数百铁骑荡起雪雾。
他们很快目睹到了阿史那提烈可怖的死状,而观打斗痕迹,现场并无第三人……
所以,对方是凭一己之力杀死了提烈?!
即便是悍勇的北狄人也无法想象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们震惊到无以复加,甚至下意识地感到恐惧,却还是很快沿着马蹄痕迹追击而去!
对方必然也受了重伤,而他们数百人马,还怕杀不了一人吗!
李岁宁伏在颠簸的马背上,御风一路在前,为归期指引方向。
归期力疲之下,与后方追兵之间的距离在不断缩短。
幸而此路蜿蜒多变,后方追兵不具备放箭的条件。
如此拼命奔行二十余里,归期再次临近力竭之际,猛然嘶鸣着急停下来。
前方是断崖边缘!
此处断崖如同大山探出来的一只巨手,三面皆是险峻山崖,正前方与另一处山体边沿相邻,但至少也隔了接近一丈之距。
御风已飞至对面,盘旋着催促归期。
归期惊惧后退,一向脾气不好的它简直想骂鸟了——这破鸟怎么带的路,它可是马!它是马啊!
看着那不可能跨越的沟壑,归期嘶鸣后退着。
这时,忽有马蹄声至,却是一匹空骑。
它通身棕红,唯额间一点胜雪白,穿过一片半人高的枯草地,在大雪中奔现而出。
那是榴火。
原本被留下的榴火,在李岁宁动身不久之后,便独自跟了上来。
但它跑得慢,没能及时追上队伍,于是一路循着踪迹气息,直到此时才来到此处。
后方追兵渐近,榴火催促归期过崖。
归期仍旧不敢,哀鸣着不复往日威风,眼睛里泛出泪光。
榴火怒其不争般嘶吼一声,不知在传达着何意,并重重挤撞了一下归期,而后突然奔向断崖。
归期见状,神情与通身皮毛一凛,不再犹疑,立即紧随而上。
榴火年少时,曾经带着它的主人,成功跨越过类似宽度的壕沟,除它之外,军中再无第二匹战马可以做到。
但如今的榴火已经老了。
它也知道自己老了。
垂垂老矣的战马凌空跃至断崖上方,屈起的马腿前蹄在即将触碰到对面崖壁时,伸出前蹄,奋力往前扒去,勉强扒住积雪山石——
在它的下半身悬空下坠之际,紧随而至的年轻战马飞踏而来,一瞬间以身下老马将坠的躯体为桥,成功奔跃而上!
归期骤然落地,蹄下不支打滑,嘶鸣着摔滑而出,将背上的李岁宁也甩了出去。
同一刻,榴火的嘶鸣声伴随着积雪和山石碎块,一同往崖下坠去,回荡着,直至消失。
相传羚羊一族需要翻越山崖峭壁之时,老去的羚羊会以身躯性命为桥,助年幼的羚羊飞渡,这是生存本能,亦见舐犊之情。
而在这二者之外,从江都到太原,再从太原来到北狄的榴火,始终都在践行着它的忠诚与勇毅。
它的身躯老去,忠心却从未消减。
于烛火将熄之年固执地奔袭万里,它等得似乎便是此刻。
那些北狄军很快赶到,他们无不急急勒马,而他们身下的马匹无一敢试图跨越这断崖。
看着对面的马蹄滑摔之痕,那些北狄人震惊之余,甚至有人流露出一瞬的叹服之色。
为首之人抬起手,让身侧的部将收起了长弓。
那一人一马似乎是摔落于对面雪中下坡之处,又有山石阻挡,视线根本看不到具体位置,再多的箭矢也是白费。
想到今晨在帐中听到的那个消息以及方才所见阿史那提烈之死,那名部将下令后撤,先择路绕行再说。
而即便是最近的一条路绕至对面山中,至少需要大半日的时间,甚至更久。
摔落雪中的李岁宁尝试起身,又再次倒下。
归期步伐艰难地走到李岁宁身边,悲鸣着摔卧在她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