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醒饮罢一壶酒,丢掉酒壶,抽剑舞起,愈舞愈觉心绪畅快飞扬。
不远处,崔璟推着李岁宁离开人群,于喧嚣之外,静望星辰明月。
李岁宁同崔璟说起许多在北狄的旧时见闻。
崔璟看着身前之人,月色轻落在她发顶肩头,她说到延绵的山川,湛蓝的湖泊,绚烂的篝火,独不曾有旧时的伤痕。
末了,她抬手示向远处的山川明月,与他笑问:“崔璟,今时我算不算将北漠的山与月也拿来招待你了?”
“算。”崔璟:“我定妥善保管,替你守好它们。”
“我便知道你会这样说。”李岁宁的声音听来心情极好。
二人一坐一立,在此处待了许久。
篝火阑珊时,崔璟才推着李岁宁往回走。
他走得很慢,与她说起一件事,征询她的意见,王后提议要为崇月长公主建庙,让其永世在此受香火功德,以表汗国赔罪之心。
“不必了。”李岁宁说:“崇月不想留在此地,她已经回家了。”
“从今后,我大盛再不会有和亲的公主。”
她最后拿轻松的语气道:“崔令安,我们也该回家了。”
“好。”崔璟:“我们回家。”
正月初九日,盛军正式踏上了归程。
李岁宁车内安坐,崔璟在前方为她开路。
阿点也和无绝一同坐进了马车里,此刻二人正盯着车内那两只被毯子裹着的小东西瞧。
那是在动身前,御风丢进来的。
先是一只,再丢来一只,两只统统都丢到了阿点怀里。
被御风亲自选定的带娃人阿点捧着怀中扑棱个不停的小鹰,很是手足无措,求无绝帮他想想办法。
二人一阵手忙脚乱,将那两只绒毛褪去,已生出了褐羽的小鹰仔细包好,也不管它们需要与否,带娃嘛,不都是这样的。
此时,阿点盯着它们,看着它们尚有些稀疏的头顶,突然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惊讶地说:“无绝大师,它们长得好像随了你!”
无绝气得不轻,更气的是他竟然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你这倒霉孩子!”无绝恼得就要打人。
“我是说以前!”阿点赶忙抱头改口道:“现在不像了!”
无绝将打人的手收回,摸了摸头顶的假髻,哼了两声,枕臂睡下,不理阿点了。
阿点很快为两只小鹰的名字犯起愁来,他央求无绝算俩名字出来,无绝依旧气哼哼不理会。
拖家带口随行的御风,主动在前方探路,是一名十分称职的斥候。
鹰啸清亮,天际高远,积雪消融之下,渐露出青青新草色。
走在这条大胜归途中的将士们,无不心绪昂扬,迫切地想将这份浩大的捷讯荣光带回国土。
第629章 请荣王承继大统
去岁初秋,李岁宁率四千骑兵深入北狄。
彼时在这几乎不被看好的大胆决策之下,此四千骑兵无不怀视死如归之心,决意蹚入火海,为家国行釜底抽薪之险举。
最终他们做到了,以千人伤亡为代价,扑灭了这场灼天之火,将丰功与太平带回了故土。
有军师言,这场深入北狄之战,免去了万万将士子民伤亡,斩断了本该数年鏖战不止的血腥罪恶之途。
它的意义是重大的,那些为此而牺牲的将士,他们的名字将和这段光辉的战绩一同拓入史册,被后人铭记。
入北狄者如此,守关而亡者亦如此。
崔璟率兵行至半途,扎营于前线的北狄军开始有序撤退北归,双方兵马时而擦肩,北狄军遥遥屈臂行礼,这一礼间,有着免于无数血肉变白骨的生死意义。
王后让元利出动了千骑,跟从护送李岁宁离境,他们在后方驱赶着认降上贡的牛羊马匹与金银器物,浩浩荡荡,南行而去。
化雪后的路并不好走,又遇几场雨水,行军归程难免被拖慢,急也急不得。
在这缓慢的归程中,愈往南去,天愈暖,风愈和柔。
但从关山之后、大盛境内陆续传来的一封封密报,却满挟不安分的躁动与喧嚣。
那些密报每每先经崔璟之手,再送到李岁宁的车内。
战时异国之间消息传递极为不便,为了保证消息传达,许多密信是重复的,而所述内容最早距今已隔两月余。直到越往前去,随着传递距离难度被缩短,信件上传达的事件内容才逐渐变得相对及时。
那些一封封先后传来的急报,铺展开来,仿佛合成了一幅正在被野火烧燎着的万里江山图,图中每处局面在李岁宁眼前逐次放大。
有些消息在意料之内,有些变动却在常理之外。
去岁冬月中旬,吐蕃大军入境。
崔璟对吐蕃犯境并非没有防备,陇右与吐蕃北面接壤处一直留有兵力把守巡查,但吐蕃大军未从北面攻入,而是从东面的吐谷浑“借道”。
吐谷浑反了。
有吐谷浑为吐蕃大军大开了方便之门。
吐谷浑位于剑南道以北,那一带的防线一直由驻守西境的益州荣王府负责,但荣王府留守的兵力未能抵挡两日,吐蕃大军便势如破竹地攻入了大盛境内。
入境后,吐蕃大军未有攻往如今有重兵把守的京畿,而是选择直逼太原,这其中的用意权衡再明显不过——他们要借着北方兵力悉数用于抵御北狄的时机,一举趁虚而入,攻占大盛北方疆土。
彼时乃十一月,北境与北狄之战尚未透露出休止的信号。
而吐蕃集结大军也需要时间,他们动兵之初,大盛与北狄之战正处于最艰险的关头,每一场凶险的守关战役都有关口被破的可能,北境各处兵力相继前去支援。
在吐蕃看来,这无疑是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
吐蕃突然来势汹汹,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北境局面雪上加霜,大盛举国恐慌。
值此时机,荣王李隐再次派出官员,去往危机重重的太原迎天子回京避险。
太原随时都有可能被吐蕃军攻占,荣王此举,谁人不道一声仁德。
腊月中旬,随着吐蕃军逼近,褚太傅做出了一个决定,“护送”天子离开太原,却非是归京,而是回洛阳暂避。
然而匆忙行至半途,突生变故。
随行的官员中有人生出了异心,与暗中设伏的刺客里应外合,刺杀天子。
病弱已久的女帝遇刺,与车驾一同坠入冰湖,尸骨无存。
马行舟为护驾而重伤昏迷,生死不知。
天子的死讯传入京城,监国荣王一声叹息,不顾那些历数女帝过世的朝臣反对,仍尊其为大盛皇帝,为其拟谥号,使其衣冠入皇陵,举国服丧。
在为女帝发丧期间,北面的战报一封封急传入京。
一次朝议,一名为女帝披素的官员出列哀哭国之现状,只道:【太平年间国尚不可一日无君,况乎此时?】
紧接着,骆观临出列,跪请荣王承继大统,以天下为重。
很快,群臣跟随叩请。
荣王未允。
接连数日,以骆观临为首的官员,于荣王府邸外长跪不起。
一日大雨,骆观临不为刺骨雨水所动,仍旧长跪雨中。
荣王终不忍,撑伞而出,骆观临仍不愿起身,直至荣王叹息点头,道一声【愿遵从先生之意,临危受命以安国朝民心】,骆观临复才起身含泪长揖一礼。
荣王与其深深还礼,亲自将一众官员请入府中。
至此,荣王诛杀卞军,入主京畿已有半载,而今天子驾崩,那个不被他承认的皇太女尚无音讯,他此时以“临危受命”为名登基,已然是名正言顺。
正式的登基大典在三月初三。
三月三,生轩辕,正宜君临天下。
消息迅速传往各处,李家宗室人员大多没有异议,许多节度使与藩将也相继俯首认同。
这大半载以来,荣王致力于招安各处势力,今已初见成效,随着他即将荣登大宝的诏令传开,内政人心渐有归拢之象。
除了淮南道、河南道,以及河北道这些归皇太女管辖之地,尚未有归顺迹象。
同时,皇太女已葬身北狄的消息愈演愈烈,如此形势下,淮南道各处,尤其是江都之地,夜间常闻百姓啼哭声。
如此大势之下,从太原又回到洛阳的那些官员,得荣王相请之下,相继有人归京而去。
褚太傅仍居洛阳,天子遇刺当日,太傅奔波受惊之下一病不起。
荣王先后差遣医官前去为太傅诊看,屡屡相请,邀太傅归京主持大局,半点不曾计较这位老人先前在太原拥护皇太女之举。
太傅却依旧不为所动。
直到荣王百忙之中不顾自身安危,亲赴洛阳城外百里处,只求见太傅一面。
众人相劝之下,太傅终于前去相见。
这一场叙话中,荣王提到了已故的先太子效,自言愧不如侄,然而如今局势所迫,为江山大计,不得不受此命,自知不足,故请太傅伴于左右,教导劝谏,他无所能,惟愿尽心履行阿效生前之志。
先太子效乃是褚太傅最喜爱的学生。
这一席话,终究打动了褚太傅,很快被引为一桩美谈。
又有文人翻出了荣王多年前所作的《祭侄文》,时隔多年,读来仍叫人潸然泪下,感怀叔侄情深,心意相通,皆为同道者。
于是在世人的感慨中,带着对已故学生的遗憾珍爱,褚太傅终于认可了荣王,动身归京。
褚太傅此举影响颇大,天下名士闻讯,遂也先后入京。
而那些仍在犹豫观望的官员们也不再坚持,看一眼北境的方向,终也洒泪而去。
此值二月初,很快,洛阳城中的朝臣,只余下了寥寥几人,其中一个便是魏叔易。
在世人看来,这位魏相不是不想回京,而是回不得。
他曾是女帝心腹,之后拥护皇太女,更重要的是他的妹婿乃是废太子李智……纵横官场多年,归来立场不明。
皇太女虽多半死在了北狄,然而废太子却还活着,这位魏相即便归京,也很难取信于新帝,日后只怕亦难逃被清算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