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台暂时也被此事分散了注意力,很快,先行的一队数十人马赶来。
薛服等人立即迎上前去。
来人下马,为首两名将领拱手行礼,自报明身份:“——皇太女麾下、玄策府上将军部下副将崔元祥!见过薛节使与诸位将军!”
“在下玄策府龚斗!”
薛服刚抬手还礼,便听那名叫崔元祥的年轻副将露出笑意,声音洪亮有力地说:“皇太女殿下大胜而归,不日便将归境!北狄大军已逐渐撤离,我等特奉皇太女与上将军之令率兵前来此处支援,与各位共同克敌!”
此言出,四下反而骤然静住。
此时天色将暗未暗,暮色与夜色各半,似给人以不真实的感受。
江台根本没听清元祥后面的话,他几步上前来,瞪大眼睛问:“这位将军方才说什么?可否再说一遍?可否再说一遍!皇太女殿下她……”
元祥一笑,抬手往北方一揖,声音愈发清晰:“太女殿下此行大胜凯旋,已逼得北狄求和休战!不日便将归境!”
说着,又忙改口:“我等接到传信是在十一日前,算一算日子,殿下此刻或许已经率军归还境内了!”
四下终于爆发出意外振奋之音,江台却一把抓住元祥的手臂,欣喜若狂地向他再次求证:“这位将军所言果真属实?太女殿下果真回来了!”
“如此大事,我等岂敢妄言!”龚斗在旁道:“如若不然,我与崔将军又怎敢率军擅离北境!”
“好!”江台一瞬间只觉热血翻涌,说起话来没了主次:“二位将军此番带兵多少?”
龚斗:“甫一得太女之令,我二人便先行率兵三万前来,待北境各处防线交接完毕,后续会尽快再行增派兵力!”
“善!”江台突然觉得自己强得可怕:“薛节使,我等现下便整兵杀过去!杀吐蕃大军一个片甲不留!等太女殿下回来,也能让她看一看我军之战绩!”
方才还哭着要去京师刺杀李隐的人,此刻突然斗志惊人,急着要去刷战绩。
“援军急赴至此,哪里有不休整便作战的道理。”程副使话中虽是呵斥江台,面上的庆幸喜悦却也溢于言表,他道:“况且总要商议对策!”
“正是。”心情激荡的薛服赶忙抬手相请:“二位将军,请入帐中详谈!”
这一番详谈,直谈至深夜。
元祥说得口干舌燥,茶水都喝了三壶——谈接下来的战事部署只耗茶半壶,余下两壶半,全都是在说皇太女大胜之事。
实则元祥此时所知也并不详细,只知北狄汗王离奇身死,太女殿下她一路杀近北狄王庭并孤身手刃北狄第一高手阿史那提烈——
单是这区区几句话,自然用不了两壶半的茶水,但耐不住他崔元祥会扩展啊!想当初他潜伏、不,是跟随在“常娘子”身边时,每每给大都督写信都生生写成话本子厚度,靠得不就是这份本领吗?
倒也不能小瞧元祥的这份本领,经他如此一番扩充,很是振奋了朔方军心,士气直接拉满。
数日后,吐蕃军再次动兵攻来。
上一战中,他们强攻之下重创盛军千众,已然察觉到了盛军军心不稳,此番再次动兵,吐蕃王存下的是一举攻入太原的决心。
然而却不料盛军兵力再增,士气也陡然拔高,对战之下,反将吐蕃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举逼退至百里之外。
明洛听闻己方大败,而前方守军中竟然凭空多了数万身着玄甲的将士,心知那是玄策军,她不禁感到惊疑。
抵御北狄的玄策军按说正该自顾不暇,怎么会调兵来此?不管北境关山防线了吗?还是说北狄军已经杀进来了,他们是溃逃至此?
不对……若是北境防御彻底溃败,北狄军入境必然会有大动静,可此时的北面分明很安静。
明洛生出不好的预感,立即让人去打探北境具体战况,越往北去,防御关卡便越多,在没有安插眼线内应的前提下,重要军机很难被探知……但此时她必须要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此刻,打扫完战场的薛服元祥等人,已在率军归营的路上。
这是他们对战吐蕃军以来,打得最痛快的一场胜仗,路上士气昂扬,将士们策马大声说笑着。
然而行至半途,军中却传来了一则让人更加振奋的消息。
众将士闻听,顿时将马赶得更快,马蹄奔腾,归心似箭回营而去。
待近得营门前,夜色已浓,火把在夜色中跳动着发出噼啪声响。
营门外,左右各有重甲兵驻守,薛服等人缓下马蹄,还未近前,隐隐见得守在两侧的甲兵们,只觉他们的站姿和气势比之往日都更加肃正有力。
营门前,有人静立相候他们归来。
薛服下马,一眼便看到了那静立的女子,她系着玄披,铜簪挽束马尾,身影如竹。
她此刻站在这里,代表着与北狄之战的大胜,并且是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取得了这场大胜……
这场战事的意义是非同寻常的,但这一切都敌不过她站在这里这件事本事,她平安归来这件事的意义已然大过了一切。
原来当真有人能从凡人的绝境中踏出来,成世人所不能成。
历来并非多情感性之人的薛服竟一瞬间热泪涌眶,他快步上前,单膝抱拳而跪:“朔方薛服,参见皇太女殿下!见过上将军!”
元祥,江台等人跟随而来,纷纷跪身抱拳行礼,声音皆格外洪亮。
众人行礼间,眸光无不坚定有力,比燃着的火把还要炽烈鼓舞。
那被他们的眸光所注视之人,并未故作气势,看起来仿佛只是出了趟远门,并且顺手带回了一些土特产。
此乃元祥的观感,当他看到太女殿下身后站着的那几名北狄武将时——想来是俘虏归顺或是奉命护送太女,横竖是土特产之感。
此时,李岁宁走上前来,欲扶起为首的薛服:“薛节使与众将士抵御吐蕃军劳苦功高,请入营休整后再叙话商谈。”
薛服正要起身时,崔璟走了过来,却是撩袍屈一膝而跪,向李岁宁抬手执礼相请。
崔璟的身份摆在这里,他忽然行此大礼,薛服等人一时不解也不敢起身。
李岁宁看向崔璟:“上将军——”
夜色中,青年清冽的眉眼间唯余郑重之色:“此处战事由我与薛节使指挥即可,请殿下勿在此地过问停留,即刻率兵动身返京。”
薛服等人反应过来,江台立时跟随说道:“没错!李隐欺世盗名,传扬太女已葬身北狄,欲图登基称帝……请太女殿下即刻返京,主持大局!”
“请殿下即刻返京!”
四下呼声此起彼伏,皆为人心所向。
崔璟看着眼前之人,眼底一派坚定。
他曾说过,他会为她铸剑,她自死劫中而出,此后便不必再亲赴战场。
他想让她立于万万人之前,取回本属于她的东西,助她走到至高之处,就是他要做的事。
所以他说:“此乃崔璟所求,请殿下务使我得偿所愿。”
她所成,即为他所求。
这最后一步,他无法随同见证,但能为她在后方斩棘,同样是对他最大的成全。
四目相视间,李岁宁看着眼前清贵无双的青年,与他道:“好,我即刻动身。但有句话,望上将军牢记。”
崔璟正色以待:“请殿下示下。”
李岁宁眼底含有一丝认真坦荡的浅浅笑意,与他字字清晰地道:“我观上将军骨相至贵,天下难寻,堪为帝王之偶。”
崔璟倏然怔住。
她说:“故请上将军保重,也务使我得偿所愿。”
第631章 务必杀了她
崔璟如何也不曾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刻听到这样的话。
关于二人的日后,他并非没有设想过,要向她表明心迹吗,什么时机什么地点,因为是她,这些便都是需要再三慎重对待的问题。
再有,她会是什么反应?
或者说,她此后的身份决定了她行事必然需要多方面权衡利弊,包括她身边站着的人……他是否会符合她的选择?
崔璟没有答案,他总是缜密的,少有全无答案时,唯独与她有关的一切,如云如风,从来无法被揣测定义。
纵无答案,却不影响他的种种决定,他历来不求圆满,唯愿甘心。
且这紧要关头,容不下他这份不合时宜的浅薄情思,于是他很好地敛藏起来,并不惊扰什么。
可此刻……她毫无预兆地,以如此方式,回应了他未曾付诸于口的缜密爱意。
她想回应便回应了,并不在乎他有没有说出口——于她而言,崔璟喜欢她这件事,天地为证容不得任何人来否认,便是他自己也不行。
崔璟恍惚间意识到,这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回应,正是她该有的模样。
她历来步步为营,但一直遵从着以真挚交换真挚,她的感情世界从未被纷杂沾染,无论是亲情友情师生情,她心底从来都保有一份纯粹之地,先分辨它的真伪,再将它妥善安置。先信己,再信人,这是她的底气。
恨便是恨,喜欢便是喜欢,喜欢就要干脆利落,利益权衡绑缚不了她,她从不被所谓规则裹挟,她只踩碎规则制定规则。
她不避讳该与不该,不计较得失几何,她的回应热烈,张扬,纯粹,自我,清晰,而又盛大隆重。
帝王之偶,此四字,何其贵重。
对旁观者而言,此乃身份地位之贵重。
对崔璟而言,此乃心意之贵重。
出生于尚处兴旺之中的清河崔氏,天之骄子,生来便处高台的人,先养出了清傲之文心,再以战功铸以铮铮之骨——权势身份于他而言从不值得追逐,帝王之偶亦无足轻重,但因是她,这身份便成了世间最隆重的回应,最动听的许诺。
她给了他一个许诺,同时也在向他讨要许诺,她要他务必平安活下来,务必见证共享她接下来势必取回的一切。
此时,她负手俯身,稍向他靠近了些,崔璟似觉被月色笼罩,那至神至圣的月色降临在他身上,变得炽热。
青年眼底如清冽的湖泊在这个微凉的春夜里兴起了波澜。
李岁宁笑着与他说:“崔璟,我便在京师等你凯旋。”
“大都督……”崔璟身后的元祥尽量拿腹语声低声说道:“殿下跟您说话呢……”
大都督再不回应,万一太女殿下把话收回去了怎么办?那他当真哭也哭死了!
崔璟恍惚抬手,相应答:“崔璟,遵命。”
李岁宁满意一笑,冲他伸出一只手,崔璟心跳如鼓,扶着她的手,挺括的身形直起,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眼底渐现的,是终于敢光明正大昭之于众的情愫。
后方众人随之起身,许多人仍瞪大着眼睛不可置信——那个啥,方才他们听到什么了来着?
大家心底皆炸开了炮仗,噼里啪啦还冒着绚烂火星,但越是如此,越没有人敢吭声。
李岁宁依言即刻动身,在她等候薛服大军归营之时,崔璟便已经为她点好了随行的一万兵马。
最后,他亲自为她牵来了马,与她道:“殿下安心一路南去,不必有片刻停留回望侧顾,我会为殿下安排好一切。”
“好,知道了。”李岁宁轻盈地跃上马背,最后与他一笑,即策马而去。
阿点,荠菜,康芷,唐醒等人皆随行,荠菜和康芷还从未去过京城,想到此去的目的和终点,她们无不激动振奋而又万分警惕郑重——这是最后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