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局者如不敢存死志,瞻前顾后,焉能成事!
他入此局走一遭,是为追随主公救人救世,既独身而来,便当独身而去,不必沦为人质使主公作难,不因想要活命逃亡而牵累任何一无辜者性命……这便是他的求仁得仁,此为得偿所愿!
看着李隐阴冷的脸和再也无法压制的情绪,他畅快极了,咧开满是鲜血的嘴,一字一顿道:“剑南道,王爷回不去了……某在黄泉路上恭候王爷大驾!势必亲眼目送王爷堕入阿鼻炼狱!”
随着禁军撤去钳制,骆观临踉跄后退两步,口中涌出大量鲜血,他在倒下之前,转头面向那些官员,声音嘶哑大声道:“骆观临随同徐正业起事,因一己之私酿苍生苦难,实乃罪大恶极……”
“却于寻死之际,偶得太女悲悯,因此捡回一条残命,并得太女教化……”
“罪人骆观临今次所行,如有错处,无关轻重,皆为我一人自作自为!”
“如有功绩,无论大小……皆为吾主苦心教化……之功!”
言毕,他蓦地吐出一大口鲜血,与话音一同猝然坠地,重重摔在御阶之上。
李隐讽刺地看着自己右手上沾着的黏稠血迹——与这位骆先生相交一场,这竟是他唯一得到的东西。
可他失去的却是太多了。
他的局势是败给了褚晦和骆观临这些人吗?
是,但不单是……
那个让这些人甘心以性命铺路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是,走到这一步,她已经让他觉得可怕了。
他苦心经营多年走到此处,甚至还未曾与她真正面对面的交手,竟然便已经要溃不成军了。
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让这些厉害的人物前赴后继自发做到这般地步?
荒谬之事如此层出不穷……他当真要忍不住相信那个荒谬的可能了!
李隐生出不真实的感受,殿内的一切仿佛都在扭曲变形翕张,他笑了一声,抬起双臂,宽大衮服衣袖垂落,问众人:“无人肯为朕授玺吗?”
那些被禁军压制的官员依旧在怒骂,余下的官员惊惧垂首。
李隐似乎也浑不在意了,他径直取过那颤栗着的内侍高捧着的玉玺,握在手中,笑道:“朕已是大盛的天子了。”
后路被阻又如何,天子本也不必回剑南道!
他的黔中道大军就在城外,他这便前去亲自迎战,去见一见那位侄女,去看一看……那究竟是他的哪一个侄女。
李隐眼神阴鸷涌动,手握玉玺,点了两名武将上前。
然而他还未及下达出城迎战的命令,忽而又有急报入殿。
报信的禁军满身是血,扑跪在大殿中,几乎已失去了原本的声音,惊恐道:“……大军自东面破城了!”
京师城门被破了。
接下来,无声躺在御阶上的骆观临只觉耳边嘈杂嗡鸣,人影衣角憧憧。
混乱中,他仿佛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不知过了多久,他竭力抬手,抓住了一方衣袍。
那是一名要急于逃命的年轻内侍。
他的力气已经很微弱,但那内侍感佩他所为,还是蹲跪了下去,泣道:“骆先生……”
他的声音也十分微弱:“这位公公,我未听清……是何人破城?”
内侍的声音既有忧惧又有忐忑庆幸:“据说是皇太女率军而来!”
但是也未必,不是说城外有黔中道大军吗?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杀得进来呢?或许是讹传……
“那便是吾主来了……”骆观临勉强动了动嘴角,似乎笑了一下,竟宽慰那内侍:“公公莫怕,吾主乃真仁者也……不会伤及无辜尔等……”
第641章 皇太女回銮
提到他的主公,骆观临已经开始涣散的神思重得些微凝聚,他拿微弱的声音细数着:“吾主平江都,清倭贼,除瘟疫,定东都……而今,自北狄归来,必然又是一桩了不起的功绩……”
“归来如此之快,可见吾主之能,必当保有雄厚兵力……”他与有荣焉,而又无比安心:“如此一来,我大盛便也不惧吐蕃了……”
他望着大殿藻井上雕画的宝相纹,慢慢地说:“天下之乱……将在吾主手中平息。这苍生苦难,也终于能够休止了。”
内侍听在耳中,哭道:“先生既有如此明主可以效忠,理当再等一等才是……太女便要入城了!”
骆观临想要微微摇头,却已不能,只微声道:“这样就很好了……”
他想问那内侍一句,小公公是否有仰重之人?
但他的力气实在不多了,只能在心中自问自答。
他有。
他尚未入官场,便满心仰重着那位储君李效。
可直到今日方知,他不是他,而是她,原名唤李尚。
回含元殿的路上,于这剑拔弩张混乱生变之际,他却曾暗自走神。
他好像突然之间明白了许多事。
难怪他那自幼养在闺阁中的主公在战事之上可以无师自通,在民生政务之上同样得心应手。
难怪忠勇侯会服帖到那般地步。
难怪起初在洛阳时,太傅二话不说便应允一切,倾全力相助。
难怪胡粼曾言,初次见她时,便得见先太子之风。
难怪她会认真地问他,倘若先太子是女子呢?
难怪……难怪。
难怪她可以深入北狄取胜……原来她很久前便走过了那条路,昔日她曾以血肉筑基石,换今时为苍生开启太平之道。
原来,从很久前,他便在跟随着那个他曾欲效忠而不得之人了。
骆观临眼角沁出泪滴,因为在笑,而使鲜血淋漓的胸口微微起伏抖动着。
有人上前查看了他的伤势,他已辨不清是哪位同僚了,那位同僚哽咽叹息一声,终是摇首而去。
骆观临已浑不在意身边的一切,他仍在笑着。
他一直因心愿未能偿而郁郁沉沉,却不知,原来自四年前在江都被那个少女救下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走在偿愿的路上了!
上天未曾薄待他骆观临!
可也正因此,他往昔的自负,刻薄,无礼,冒犯,固执……才愈发显得那般不堪。
回忆过往桩桩件件,他想,他原是配不上如此明主的,他言“教化”二字,并非言过其实。
实则他的主公救了两次。
今且赎罪而去,待来世一身清白干净,再报明主。
这是他能想到最圆满的归宿了。
至于母亲,妻子,儿女……他有如此明主,又有何不放心的呢。
骆观临闭上眼睛,喃喃道:“吾罪休矣,吾心安矣……”
他拿最后的气力,道:“烦劳小公公,替某带一句话吧……”
内侍含泪俯首跪听:“但请骆公嘱托!”
将死之人话语声断续衰微,直至湮灭。
殿外禁军紧急调动着,不安的气氛迅速蔓延了整座皇城,于混乱之上又添恐慌。
京畿四面各筑城门三座,四面十二道城门寓意着一载四季十二月。
攻来的大军自东面三座城门正中央的春明门而入。
盛春三月,李隐登基之日,春明门被破。
此门开,裹挟着血气的玄甲大军如春汛般灌入,铁蹄踏起万丈飞尘。
这对正处于混乱中的城内而言十分突然,有奔至此处的文人百姓皆惊散,他们下意识地生出惊恐之心,只当是近日于城外生事的“卞军余孽”杀了进来……去年春夜那场血洗京畿的动乱,血淋淋地烙印在了每个人心头。
但他们来不及逃离,便闻那大军之中,有人高声宣之:“——皇太女回銮!”
这一声如同符咒勾起春日雷火,阻去惊逃者脚步,迫使他们猛然回头望去。
那道声音高声重复道:“皇太女回銮,诛杀叛国者李隐!”
这声音来自策马跟随军中,身下一匹白驹的青年,其人身着烟青色圆领袍服,面若青山拂晓,正是魏叔易。
快他一步策马在前的,是身着玄袍的女子。
魏叔易向四下大声宣明她的来意。
他拦不住她,更无法阻慢她的脚步,她将讨伐攻城的计划提前了,而他不确定城中之局是否已成,为尽量师出有名,为尽量安抚人心,唯有尽量宣之。
入城之前魏叔易便已经下达了这个命令,此刻军中为首的将士皆高声宣明身份:“我等乃皇太女之师,入京讨伐通敌叛国者!无关人等速速避让!”
惊避至两侧的人群中,很快有人看到了那疾驰而过的玄袍女子,也很快看到了她的军旗。
“是皇太女回来了!”
“果真是皇太女!”
“魏相也在其中!”
有身上带伤的文人伏地颤颤高声道:“……恭迎太女,回銮!”
回銮二字寻常仅用于帝后,但此时并没有人觉得不合适。
那个女子竟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从北狄战场上活着回来了,这便说明……北狄一战,大盛打赢了!
太女平定了北狄!
短短瞬息间,气氛已天翻地覆。
恐慌,混乱,悲怒,绝望,这一切情绪几乎没有过渡缓冲,只因这一道城门突然打开,这一支队伍入城,这一声皇太女回銮,便于顷刻间化作了欣喜,庆幸,与颤栗着的骄傲。
大败北狄,大胜而归,如何能不骄傲!
人群变得喧腾,那些被追捕的文人也不再惧怕身后持刀的禁军,身上的伤口似乎也感觉不到疼痛了,有人眸中逼现泪光,抬手深深施礼,声音嘶哑着大声道:“叛国者李隐窃取大宝,屠杀无辜人等,请太女殿下速速入城平乱!”
“请太女殿下平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