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他且是头一回见到如此狼狈的崔令安。
至于崔令安被常大将军打的那次——彼时他忙于准备科举之事,没赶得上来瞧热闹。
崔璟懒得理他,浑身滴着水披着发抬脚离去。
“都怪小女吃醉了酒……才闹出这般笑话来!”常阔无奈叹气,连忙吩咐下人:“还不快带大都督前去更衣!”
阿点也跟过去换衣。
众人离园而去,长吉刻意走在元祥身侧,抱臂幽幽说道:“你家郎君被打了,我家郎君没有。”
元祥听得恼恨难当,脱口回击道:“我家郎君有被打的机会,你家郎君没有!”
长吉听得脑子一乱,愣住了。
一股自我惊艳之感自元祥心底油然而起——急智啊!
他竟能想出如此完美的还击!
嘿,看来这与他平日里苦读兵书的积累分不开,想必这便是厚积薄发的美妙之处吧。
长吉半晌才将打结的脑子捋顺,无语地抽了抽嘴角——跟脑子有病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白管事命人取来了常岁安未穿过的新衣,送到了前院客房中。
崔璟更衣罢,元祥婉拒了常家前来侍奉的女使,接过梳发之物便入内,替自家都督将头发擦干后束起。
束罢不禁觉得自己实在心灵手巧,忙取了一旁的铜镜递到自家都督面前:“都督您瞧瞧怎么样?”
崔璟看着镜中自己嘴角处的青紫:“……不怎么样。”
这是起初他未做防备之下,被常岁宁那记肘击所伤。
元祥讪讪收回铜镜,不禁小声道:“常家娘子平日里打人且罢了,怎么喝醉了酒也打人啊……”
打人吗?
崔璟转过身往外走去,口中纠正道:“她怕是想杀人。”
或者说——杀敌。
崔璟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脖子。
眼前重现了那水光闪动间,同样满身水光的少女倏地近身,那双挂着水珠的眉眼朦胧不清却满挟杀气,一手掐握住他下颌颈骨,一手环过他脑后的画面——
这也就是她吃醉了酒,若换作她清醒时,若他换作个身手弱些的平常人,怕是早在她下手拧脖子时就没命了。
她如今的武功尚且平平,但一身对敌杀招却是惊人。
“是啊……属下刚才远远瞧着,倒觉得常娘子那些招式,像是用在战场上的……”元祥琢磨着道:“应是常大将军教的?”
崔璟未语,眼底有思索之色。
常阔和魏叔易等在不远处,见崔璟出来,常阔又表了歉意:“……待下回我设宴替小女赔不是!”
崔璟:“……”
还要设宴吗?
万一又她吃醉了,再对他动手,只怕是宴宴相继无绝期了。
这歉意不表也罢。
崔璟遂婉拒:“无妨,常娘子亦非有意为之。”
不知是否窥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一旁魏叔易又笑了一声。
听闻郎中已去常岁宁院中,常阔实在放心不下女儿,便赶了过去,临走前交待白管事亲自送崔璟和魏叔易出府。
待出了将军府大门后,魏叔易回头看了一眼那匾额,叹道:“……说来崔大都督与常大将军府实在缘分匪浅啊,放眼京师,按说无人敢为难崔大都督,可崔大都督两番挨打之宝贵经历,却皆在此。”
年少登门时,被当爹的打。
如今成了威风凛凛的玄策军上将军,却又被人闺女打了。
魏叔易说着,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崔璟脸色略黑,上了马离去。
……
梦里,常岁宁也在打人。
但梦里的她还是原本的她。
阿效又被三皇子欺负了,本就体弱的男孩子落水后起了高热。
而母妃不敢去讨公道。
她气不过,遂换上弟弟的衣袍,将头发束起,遮去红润健康的气色,躲在三皇子必经的小径旁,待人出现时,将人一把扑倒在地,按在地上打了一顿。
“李效……你敢打我!“
“你这病秧子傻了疯了是吧!”
“快停手!”
“呜呜呜别打了别打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她要的就是这句话,此时听到了才肯撒手。
待转身离开时,有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还很小,需要仰头才能看清那人——那是大盛的皇帝,也是她的父皇。
“父皇,李效他打我!”三皇子被哭哭啼啼的宫人扶着走过来,指着她说道。
一国之君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她和弟弟,从来都不是父皇的视线停留之处。
她本以为必然难逃一罚。
可是她才不怕被罚。
于是挺直了脊背。
但她未曾想到,她的父皇会说出那样一句话——
而就是那一日,只因那一句话,她的命运便就此改变。
第79章 别让她跑了
那时的父皇,正值壮年,权柄在握,不再是初登基时青涩慌张的新君,而年迈力衰多病离他还很遥远。
他处在一位帝王最好的年纪里,单是膝下皇子,抛去早夭的长子,另还有五个。
皇长子为皇后所出,不幸早夭。
余下的五位皇子里,二皇子的生母是身份尊贵的皇贵妃娘娘,这位皇贵妃的父亲彼时官居中书令,是人人敬畏的右相大人。
被她打的这位三皇子虽比不得二皇子的出身,但其两岁那年,便被皇后选中,一直养在皇后身边,被皇后视若亲生。
而她的弟弟四皇子李效,只是一位小小才人所出,这位才人在诞下她和弟弟之后,才被晋为了嫔。
弟弟下面还有两位小皇子,后来即位又被废的李秉便是其中一个。
而那时母妃刚晋为嫔不久,恰遇蜀地大旱,便有有心之人将此次大旱牵扯到了她的身上,只道慧嫔诞下双胎之时天色阴沉闷雷不止,恐是不祥之兆——
她的父皇虽驳斥了此为无稽之谈,但宫中流言不止,之后数年父皇也未再宣召过母妃侍寝。
母妃带着她和弟弟住在离象园最近的偏僻之所,天气炎热时,纵是宫人熏再多的香也无法驱散恼人的蚊虫与气味。
偏弟弟生来便体弱多病,叫人忧心又煎熬,在她的印象中,那时母妃很少哭,但也从来不笑。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她八岁。
——也就是她扮成弟弟,打了三皇子那年。
那一日,三皇子指着她告状时,父皇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反而对三皇子说:“李意,你也该长些记性了。你仗着几分力气欺负他人时,便该想到今日。”
三皇子闻言嘴唇动了动,不敢再多说了。
父皇便又看向她——
他竟只字未提“她”打人之事,且眼底竟有一丝欣慰:“看来效儿的身子康健了许多,人也精神了,甚好,朕的皇儿,就该如此。”
朕的皇儿,就该如此。
她彼时还不知这句话会改变她的一生,只是不敢将谎言暴露,于是强压平了声音,学着往日弟弟的语气,有些惶恐地道:“多谢父皇。”
当晚,父皇第一次踏进了母妃的住处。
父皇走后,母妃将她喊到了跟前。
早在她回来之后,母妃便已知晓了她扮作弟弟去打人的事,使了宫人将她看管起来,此时才得空见她。
她身上还穿着弟弟的衣袍,站在母妃面前时,她本以为母妃必会重罚于她。
但母妃只是看着她,轻声说:“阿尚,这身衣袍,的确很适合你。”
母妃一向荒芜的眼睛里似有了些希望,也好像有些哀伤:“你向来喜欢拳脚棍棒,说是想保护阿效,可是单是拳脚还不够……如今,你有机会了,你可以成为阿效来保护他,你是愿意的,对吗?”
她不解:“为何……一定要成为阿效?”
“因为阿效是皇子。”母妃看着她,竟是蹲下身来,扶住了她小小的肩膀,认认真真地解释着:“大盛虽有过一位女帝,但那是在宫中无皇子的前提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你父皇如今有五位皇子,自不会去留意皇女,你纵有聪慧本领,他却何曾看过你一眼?”
她不由怔怔。
是了。
父皇今日同她说话,是因“她是阿效”。
她莫名有些不安:“可是母妃,这不公平。”
“公平……”母妃极罕见地扯了下嘴角,像是笑,却像是讽刺:“人生来便分贵贱,何来公平可言?”
母妃说话间,将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母妃的手指很凉,语气也有些悲凉:“你与阿效乃是孪生双胞,可你生来无比康健,他却病弱至此……又何来公平可言?”
在母亲的注视下,她为此感到愧疚——就像之前她曾无意间偷听到母妃与乳娘说:“若他们姐弟二人的身子换一换……日子或也不至于如此艰难了。”
就像每每阿效发病时,母妃看待她的眼神里好像总有她看不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