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际于登泰楼内相迎者,便有当年出言讥讽过的人,现如今再回想起来,不免惭愧惶恐,绝口不敢再提当年事,而那又哪里只是当年事,往重了说,都是案底啊。
想到这里,心虚者又悄悄抹了把汗。
三楼处,作为登泰楼东家的孟列也凭栏而立,迎候着即将经过的队伍。
伴随着呼声和禁军开道声,太女銮车很快驶现。
似乎料到孟列会在此等候,车内重重帘幕被一只手打起,现出了一张骨相深刻的女子面容。
孟列神情一肃,连忙抬手,深深揖礼到底,直到那车驾驶远,才笑着直起身来。
李岁宁未再放下帘幕,一路看着沿途景象。
崔璟见状,恐她有什么交待,便将马往前驱近了些,来到她的车驾旁。
此情此景,让崔璟忽然想起了五年前的春日。
他结束了南边的战事,和常大将军一同返京,途中遇魏叔易遭遇行刺,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回来的“她”。
之后,他与她同路回京,不知她即是她,入城时,他的视线曾顺着一枝粉白海棠看向马车窗边的她,正如此时这样。
他实在很愚钝,竟然很晚才认出她。
还好,值得庆幸的是,未认出时,他便已经遵从内心的指引早早地站在她身边了,这或是他平生最值得骄傲的事。
李岁宁不知是否也想到了五年前回来时的情形,此际说话,只是与崔璟一笑。
她不笑时眉眼多沉静幽冷,笑时眸如星辰粲然。
崔璟便也露出笑意,静静伴在她身旁,与她一同慢慢往前走着,走向这场盛大的热烈中。
随着大典日期接近,各地受召赴京者陆续抵达京师。
此日,护送圣册帝一同回京的王岳与姚冉,及几名江都府中谋士,在骆家姐弟的陪同下,前去祭拜了骆观临。
祭拜罢,王岳一行人在回城路上,恰遇自淮南道而来的入京队伍。
淮南道各州刺史皆得召入京,此一行中,便有和州刺史云回,申洲刺史丁肃,楚州刺史沈文双,以及光州刺史邵善同。
除此外,还有安排完一切事务才姗姗来迟的王长史,以及江都刺史府中的几名官员。
刚在骆观临墓前哭过一场的王岳遂与王长史同行,上了王长史的马车。
二人皆姓王,又同在江都共事,常以本家相称。
车内,听着王岳的哽咽之言,王长史跟着洒泪之余,心中又觉感慨,他也是拜读了太女殿下的那篇《祭骆公文》之后,才知钱先生即昔日的骆御史,此际拭泪道:“某有眼无珠,共事数年,竟不识骆公……今知骆公,却已不见骆公。”
待临近城门处,车内叙话的二人才暂时压下伤感,整理形容。
一行人虽是自淮南道而来,该有的查验却是不能少,但负责查验的城门将官们的态度显然要和善客气得多。
队伍很长,见前面还在查验,后头的顾二郎便从车内走了下来,活动一下疲乏僵硬的筋骨。
他生得一副顶好的皮囊,又十分精通打扮之道,衣袍饰物无一不精,刚一下车,便招来不少出入城者的目光,其中又数女子居多。
早就习惯了此等目光注视的顾二郎面上微微含笑,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袍,尽显贵雅风范。
这时,身后突然响起马蹄声,虽不算急,却也惹得人群纷纷避让。
顾二郎回头看去,却是一愣,而后连忙露出端出自觉迷人的笑意,向那为首的女子行礼:“康校尉,久违了!”
康芷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向他,先纠正道:“我如今已是将军了!”
又道:“你不好好留在江都,也跟来京师作何?”
顾二郎拢了拢衣袖,自信一笑:“不巧,非是在下想来,而是长史点名要在下随行的。”
王长史入京,身边少不了要有人打下手,负责与人往来之事,而他无论是能力还是这张脸,都很适合。
作为太女殿下的发迹处,江都对外的形象何其重要?
这是大家的共识,所以王长史选了他随行,作为江都的形象担当,蒋海东家私下还为他添置了好几身格外像样的行头,待会儿进了城,安置下来,他待沐浴后便开始换上,好让这京城里的人一饱眼福。
见他一副自恋模样,康芷翻了个白眼,扬鞭去了。
“呸呸呸!”顾二郎猝不及防吃了一嘴被马蹄扬起的尘土,连忙嫌弃地清理衣衫,冲着康芷的背影不满地道:“康阿妮,你敢在此嚣张纵马,回头我必向太女殿下告你一状!”
康芷理也不理他,径直穿过城门,她手持令牌,甚至无需查验。
顾二郎看在眼中,不由得更气了,偏还要继续做好表情管理。
一行人经过查验,缓缓入城去。
城内负责接待安置事宜的是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吴春白也在其中。
见这名女史举止从容大方,气质明朗不俗,邵善同心知这必是得太女殿下看重之人,有意结个善缘,便询问了一句:“在下光州邵善同,不知女史贵姓?”
吴春白含笑告知了身份,引着邵善同,云回等人往安置处而去。
邵善同一路上点着头称赞,只觉这京中处处都好,人也好,事也好,虽说他从前也是来过的,却今时已大不相同了。而他虽才刚到,就已经有点不舍得走了。
“敢问吴女史,我等何时方便入宫拜见太女殿下?”云回问出了邵善同正想要问的话。
第655章 不够看的
吴春白笑着道:“今日时辰晚了,诸位大人不妨先在此洗尘歇息。待明日一早,太女殿下想必便会使宫人前来宣召诸位大人入宫。”
“多谢女史告知。”
云回等人应下并道谢。
与此同时,康芷已在宫门外下马。
康芷来到东宫时,李岁宁正在殿内召见长孙家的人,除家主长孙寂之外,另还有十余名长孙氏族人。
康芷在殿外候了半刻钟,待见长孙氏的人从殿内出来,便抬手示意行礼。
长孙寂等人与她还礼,其中一名梳着高髻的端庄女子也向康芷微微福身。
康芷多看了她两眼,那女子与她微微一笑。
康芷目送那女子身影下了石阶,心中有些讶然——竟就是这位看起来端庄柔弱的世家女郎,亲手杀了黔中道节度使佘奎?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呢。
长孙家的人一路出了内宫,相送的内侍驻足行礼恭送,才有族人出声庆幸感慨:“幸而家主慧眼……”替族中做下了正确的决定。
如若他们当初选了荣王李隐,这世上只怕当真要再无长孙氏了。
一族命运之大起大灭,全在这一个决定之间。
面对族人们的夸赞,年少的家主长孙寂道:“若非有诸位叔伯和阿姊托付信任,族中上下一心,单凭寂一人又何足成事。”
“不,家主当居首功,此乃实情……”一名年长的族人道:“李氏江山起死回生,老家主若泉下有知,也终于可以安息了。”
而他们长孙氏,也终于得见起死回生的曙光了。
有笑容洒脱的族人负手笑着说:“只可惜咱们长孙家再难出皇后了。”
其他族人笑看向长孙芙:“出不了皇后,却要出女官了。”
长孙芙立下了大功,太女于殿中问其是否有想要的赏赐,长孙芙言,幸读得十年书,想求得一官半职,为大盛为太女聊以效力。
皇太女应允了。
一应正式封赏事宜,按流程需等到大典之后,但由于名单十分庞杂,故而已经在提早着手拟定了。
长孙芙想到方才在殿内见到的那位太女殿下,以及那短短几句谈话,此刻心间如有川流涌动,她看着眼前巍峨的皇城,认真盼望着日后能在此处立有一席之地,为了长孙家,也为了自己。
在皇城中不便多言语,待回到了府里,许多等待的长孙氏族人纷纷迎上来,询问太女今日的态度,待听罢之后,不禁都大感安心。
心定之下,便有族人试着提及了皇夫人选:“依家主之见,是否要择出几位年轻子弟……”
“不必在此事之上白费心思。”长孙寂直截了当地道:“太女殿下应当主意已定。”
“家主是说四下传扬的上将军崔璟?”族人压低声音道:“但此人过于位高权重,朝中官员并不看好……”
“那不重要。”长孙寂十分笃定:“他们左右不了殿下的决定。”
这位凭借战功收拢乱局,即将登临大宝的皇太女,不会是任人挟制的君王。
目下的这些官员们,还不具备可以左右她的根基资本。
“况且太女殿下必有妥善安排,无需过虑。”长孙寂让族人们打消念头:“此事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听从太女示下即可。”
长孙寂虽年少,但经择主一事后,便愈发得族人们信重,此刻听他这样说,众人便也都收起了心思。
由此亦可看出,盯着皇夫之位的人不在少数。
卢夫人这几日为此很是吃不下睡不好。
崔琅回来也有三五日了,如今携族人们住在李岁宁让人为他们安排的宅邸中。
有官员询问过崔琅,是否要住回安邑坊,崔琅想也没想便婉拒了。
安邑坊曾是清河崔氏在京中族居之处,那里承载了崔氏昔日盛极百年的荣光。
但在崔琅看来,昔日已成过去,更何况他这一支族人已经被割离了出来,而今好不容易走在了一条崭新的路上,若再调头回返腐朽旧道,与自毁又有什么区别。
昔日不必追忆,着眼日后吧。
回京的路上,崔琅打探过父亲崔洐那一支族人的近况,李隐大败之前,崔洐仍在外为朝廷招安各方势力,途中,崔琅收到父亲来信,崔洐信中言辞淡漠坚定,重点只在一句:【既已分族,便无需为我等求情。】
崔琅看罢,叹了口气,对信自语:【多虑了吧,我压根儿也不敢啊……】
那是李隐同党,他拿什么求情,他身后全部族人们的前程吗?
大是大非当前,他崔琅又算是个啥,国政大事岂容他来混淆。
若他这样昏头,便就白费祖父当初一番苦心安排了。
但崔琅相信,依照他父亲的脾性,对李隐叛国之事必然是不知情的,而万幸皇太女殿下不是嗜杀报复之人,待查明全部内情后,至多只会依照律例发落……大多数人想保住性命应当不难,但就此衰落却是逃不过了。
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愿赌服输,谁也没有抱怨的理由。
卢夫人看清了这形势后,到底还是心软了些,遂交待儿子,若他父亲日后当真太过潦倒,还是要接济些,总不好好叫人饿死了去,饿死生父,那是有损阴德的事。
卢夫人近日早晚都在烧香。
外面那些不赞成她家大郎做皇夫的传言,听得她心神不宁,气不打一处来——人家两个天作之合,一个愿娶,一个愿嫁,怎就轮到这些人来叽叽哇哇了?
崔琅从外面回来,站着喝了半盏凉茶,才安慰又在问他外面种种风声的母亲:“阿娘不必总操心这个,只要太女殿下心意不改,长兄这皇夫之位,便谁也抢不去!”
卢夫人叹口气,点着头,强迫自己镇定从容一些——她家中这也是头一遭嫁儿子,做母亲的难免患得患失,就怕嫁不出去,砸在手里,再伤了孩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