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两个人的区别,来自性别,来自身材,更来自不同的气质。
正是因为这些区别,才让萧韧以及很多见过他们的人忽略了他们的相似,他们有着几乎完全一致的五官,斜飞入鬓的蛾眉,微微上挑的杏眼,不是很高却直挺的鼻梁,就连嘴巴的形状都差不多。
萧韧望着他们,神情由刚刚的烦燥渐渐转为愕然。
他没有说话,转身向外走去,沈彤不解,萧韧这脾气越来越古怪了,还是哄不好的那种。
她对燕北郡王笑了笑,安慰他道:“我看这雪一时半刻停不下来了,我们说不定要在这里多住一两日,今天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谈。”
“嗯”,燕北郡王用力点头,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可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沈彤忍不住自己的手,还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柔声说道:“早点睡,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
从燕北郡王的屋子出来,沈彤便去找萧韧,这里是村长家,村长腾出三间屋子,许安路友和燕北郡王一间,萧韧和小栗子一间,沈彤自己一间。
沈彤走到萧韧住的屋前,乡下屋子里面没有门插,一推就开了。
沈彤隔着门缝问道:“萧韧,还生气呢?”
萧韧打个哈欠,说道:“我和小孩子生什么气,我就是冷了,想睡到热炕上,你也回去睡吧。”
他已经睡到炕上了?
沈彤连忙替他把门关上,回了自己屋里,她从小在南边长大,在燕北城时无论是官驿还是王府,全都有地龙,倒也不觉寒冷,可是到了这里,却真是冷得刺骨。
沈彤并不知道,就在她离开之后,萧韧就从炕上坐起来,披上皮斗篷,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去了燕北郡王屋里。
路友在堂屋里值夜,许安是值后半夜,这会儿正和燕北郡王在屋里,萧韧刚到门口,许安就听到动静,把门打开。
萧韧压低声音说道:“许大哥,我找郡王有点事。”
许安会意,闪身去了堂屋,和路友坐在火盆前,烤着花生,喝着小酒。
萧韧走进屋里,燕北郡王显然没有想到他会去而复返,疑惑地问道:“萧七哥,你这是……”
萧韧转身把门关上,也不客气,在墙角搬了张光秃秃的凳子,在燕北郡王对面坐下来,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燕北郡王,最后目光落在燕北郡王的那张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脸上。
燕北郡王被他盯着看得惶惶,他已经知道这位萧七哥不是好相于的人,可是他盯着自己又是为何。
终于,萧韧开口了:“郡王爷,我记得你不是燕王妃所出,你和两位小郡主是一母同胞吗?”
这大大出乎燕北郡王的预料,他还以为萧韧是为了鞑子军的事而来,亦或者是为了剿匪之事不依不侥,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萧韧竟是为了他的身世。
他的身世在燕王府里不是秘密。
当然,这只限于燕王想让人知道的那部分。
“我的确并非母妃嫡出,我与两个妹妹并非一母同胞,宜宽的生母是刘侧妃,宜容的生母是林姬,而我的生母是云姬,我还在襁褓中时,生母便去世了,我是被母妃养大的,因此便被记在了母妃名下。”
“云姬?”萧韧反问。
“对,我的生母是云姬。”燕北郡王肯定地说道。
燕王享亲王爵,按大齐宗室之规,亲王府中妻妾有品级的九人,王妃一人,侧妃二人,姬六人,其他的统为侍妾,并无品级,人数不限,也不在皇室宗册上。
燕王和秦王都不是好色之人,他们王府里的女人远远达不到宗室规定的数目,倒是早已死去的豫王和桂王,据说府中仅侍妾就有二三十人。
萧韧似是并不满足这个答案,他继续追问:“不知云姬是哪家的千金?”
燕北郡王实在是不明白萧韧为何要问这些,但是他还是一五一十地说道:“我生母的娘家是读书人家,外公是位秀才,只是后来家道中落,生母幼年时父母双亡,由亲戚抚养长大。”
秀才是读书人,清清白白的人家,符合皇室择妾的条件,因此,云姬虽无家世,可也能跻身宗册之上。
可是,却无处可查。
加之云姬也死了,就更查不到她的真实来历了。
所谓的早逝秀才父亲,读书人家出身,以燕王的身份,随随便便就能造一个出来,天高皇帝远,宗人府难道还会为了一个王府姬妾的出身千里迢迢来查吗?
何况从燕北郡王的年龄来看,燕王纳云姬时,正是太祖皇帝驾崩之前的一两年里,那时太子正是久卧病榻,宗人府的人提心吊胆,生怕太子死在太祖皇帝前面,到时不可收拾,哪里还有闲情逸致紧咬着一个姬人的身世不放?
“今天我听郡王爷提起,燕王妃连同府中侧妃、姬夫人都在燕王仙逝后便自尽殉节,那么云姬又是如何过世的呢?”
萧韧的这番话毫不客气,这不但是燕王府的家事,更是燕王府里惨事,可他问起的时候,毫不留情。
燕北郡王的脸色更加苍白,他凄声问道:“不知萧七哥为何会对家母的事情这么感兴趣,莫非你对我的身世有所怀疑?”
说到这里,他自嘲一笑:“有些人巴不得父王膝下无子,若我的身世不是真的,恐怕燕北早就没有了燕北郡王。”
这是千真万确。
燕王死后,在京城为质的燕王世子便忽发急病而死,如果燕王膝下没有这个过了明路的次子,燕北早就被完完全全纳入杨家手中,也不会还要多个燕北郡王当摆设以平人心。
燕王在世时,燕北郡王就是王府二公子,他的名字登在玉牒之上,他是堂堂正正的皇孙。
尽管他并非嫡出,但是他的生母也是有封号的,并且他被燕王妃养在膝下,他在玉牒上就是记在燕王妃名下。
所以,他的确是燕王的儿子,燕王那时只有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生龙活虎,没有必要替别人养儿子。
萧韧深深地看着燕北郡王,许久,他问道:“云姬只生了郡王爷一个孩子吗?”
燕北郡王的眸子黯淡下来,他猛的站起身来,瞪着萧韧,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萧韧依然坐着,他没有动,淡淡地说道:“看来你是知道了,若是云姬还有其他孩子,想来也应该并非秘密,你为何会这么大的反应?莫非云姬在嫁进燕王府时是再嫁之妇?”
燕王长年在关外,关外女子没有三从四德的拘束,女子二嫁的很多,燕王真想纳个二嫁女为妾,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只不过不要对宗人府说实话而已,这倒也与云姬身世模糊的前因相吻合,燕王要纳二嫁女为妾,又想让她的孩子玉牒有名,便弄个查不出来的假身世蒙混过去,反正宗人府也不会详查,只要说得过去就行了。
“胡说,我娘才不是再嫁之妇,我娘更不稀罕嫁进王府,她只是……她是生产时落下病根,我才刚刚满月,她便撒手人寰。”
两行清泪从燕北郡王眼中滚落,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燕王妃自尽时他只有五岁,关于生母的一切,还是……
但是萧韧却不肯就此放过他,他步步紧逼:“云姬不稀罕嫁进王府吗?可是她还是做了云姬,并且为燕王诞下一个儿子,燕王的子女并不多,想来她与燕王是很恩爱的,这也难怪在她过世后,燕王对你这般看重,那时世子尚在,燕王妃也还能生育,可是他却将你记在燕王妃名下,给了你嫡子的身份,他做这一切,并非全部是为了你,更多的是因为云姬吧。”
燕北郡王默不作声,简陋的农家小屋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燕北郡王才问道:“萧七哥,我不明白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追问我的身世,莫非你知道些什么吗?如果真是那样,你能否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我呢……我很想知道他们的事,越多越好。”
萧韧摇头:“我并不知道,就连云姬这个名字,还是今晚你告诉我的。”
燕北郡王眼中现出失望之色,他低声说道:“前年母妃忌日,杨勤好不容易才同意我和妹妹们去王陵祭拜,宜容下车时绊了一脚,脚被石子割伤,我们随行的人里没有大夫,就在附近的村子里找来一位医婆,那位医婆曾经侍候过我的生母,她趁机和我说了她的身份,我便想办法支开身边的人,和她说了一会儿话,那时我才知道我生母的事,可是那天我们单独说话的时候还是被人看到了,医婆很是机敏,她发现被人看到,便猜到在这里住不下去了,离开王陵后连夜搬走,杨勤得知以后,果然派人去查,却什么也没有查到,而我也不知她的下落。”
萧韧静静地听着,待到燕北郡王说完,他才问道:“你的生母果然不只是生过你一个孩子,对吗?”
燕北郡王没有回答,他直勾勾地看着萧韧,问道:“你要告诉我,为何要追问这些事情?这又关你何干?”
萧韧有些困了,他强忍着不让自己打哈欠,迎上燕北郡王的目光,他淡淡地说道:“你不觉得你和沈彤长得相像吗?”
燕北郡王怔住,他瞪着萧韧,一双好看的眼睛眨呀眨的,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他摇摇头:“不可能,我的孪生姐姐是和我娘同一天去世的,沈姐姐不是她,医婆既然告诉我那件事,断断不会在这上面骗我的。”
“她告诉你哪件事?就是你还有个姐姐的事吗?”萧韧问道。
“不是,这只是其中一件而已。我并非是在王府里出生的,父王曾经被安鞑军所伤,并且一度与军队失去联系,他受了很重的伤,被我娘救下,担心被鞑子发现他的身份,他和我娘夫妻相称,我娘是纵横安鞑与关外的奇女子,父王伤好后,便正式娶了我娘,他回到王府后,派人到安鞑接我娘,直到那时,我娘才知道他的身份……王府的人没有接到我娘,她连夜走了,那位医婆便是我娘的丫鬟!”
第347章 管事(两章合一)
这件事上,燕北郡王所知不过如此,云姬是出生在安鞑的汉人,其父被鞑子杀死,她是遗腹女,其母被鞑子抓去为奴,不久生下她,母亲去世后,她和另外几个小孩都由部落里的汉人奴隶们养大,部落里无人知道他们的姓氏,其部落首领名唤云丹清格勒,因此,他们这些在部落里长大的孩子都姓云,按照出生先后取名字,云姬的名字是云七。
云七十二岁时,部落三王子看中了她,云七不从,用马刀割下了三王子的头颅,从此后,她游走在安鞑与鞑剌,抢劫鞑子富人和商队,解救被鞑子驱使的汉人奴隶,纵横于草原与大漠,多年后,她闯出了名头,她不再是被鞑子奴役的奴隶,她是云七,女侠云七。
偶然的一次,云七救下了燕王,便成就了后来的姻缘。
医婆说道:“七姑娘可不是闺阁里的弱质千金,她看尽人情百态,岂肯把后半生拘于王府委身为妾?得知姑爷竟然是位王爷,她二话没说,就乔装改扮南下了,关外是燕王的地盘,总会找到她的,因此她便进关南下,燕王的势力到不了南边,七姑娘就是要去燕王找不到的地方。万万没想到,刚刚进关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加之水土不服,身体越来越差,后来又被仇家撞见,那仇家不是她的对手,落败而去,可是她也受了重伤,动了胎气,九死一生把你们姐弟生下来,已是油烬灯枯。她的奶水不足,不够你们两个吃的,奴婢每天便抱着你们当中的一个去附近的村子,请村子里尚有奶水的妇人们喂奶,吃饱了再抱回来,那日奴婢便是抱着王爷去的村子,留下姑娘和小小姐在家里,王爷还在吃奶,就听到有人跑过来说村外的房子走水了,让大家都去救火。待到奴婢和救火的人赶过去时,我们住的房子已是一片火海……”
云七和刚刚满月的小女娃全被烧死,不久后,燕王的人找到了这里,丫鬟记着云七的遗愿,不肯将孩子交给他们,辗转之间孩子还是被燕王派来的人抢走,丫鬟尾随他们回到燕北,原本是想找机会把孩子夺回来,可是她没有武功,想要在燕王府里抢人难如登天。
十年来,她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靠近燕北郡王,后来索性在王陵附近的村子里住了下来,做了医婆,希望有朝一日燕北郡王来这里祭拜时见上一面。
到了现在,她已经不再妄想能把燕北郡王带走了,她只是希望燕北郡王能够知道自己的生母究竟是什么人。
她希望除了她以外,这世上还能有人记得当年的女侠云七……
萧韧已经离开很久了,燕北郡王依然痴痴地望着那盏晕黄的小灯。
门口响起开门的声音,是许安回来了。
燕北郡王收回神思,却在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次日,雪还未停,村长的婆娘从雪堆里刨出一块冻得硬梆梆的肉,沈彤觉得好奇,跟着村长婆娘去了灶上帮忙,没过一会儿,灶间里就传出剁馅儿的声音,约末过了大半个时辰,酸菜野猪肉馅的饺子热气腾腾地端了上来。
沈彤和许安、路友都是第一次吃,尝不出多好吃,但是胜在新奇,沈彤想起芳菲来了,若是芳菲在这里,说不定会爱吃。
这顿饭大家吃得很开心,没有人说起明天,也没有人说起昨天,大家眼里只有饺子,说得也是饺子。
用过饭,王府的管事找过来了:“王爷,雪势渐小,说不定明日就能停了,您看咱们是雪一停就赶路,还是在这里多停留几日?”
燕北郡王沉吟一刻,说道:“那就多停留几日吧,本王的大毛衣裳带得少了,还有本王平日用的那只紫铜手炉也没有带来,你让人回趟王府去取吧。”
贵公子就是贵公子,何况还是自幼养在王府里鲜少出门的贵公子呢。
雄心壮志只是一时兴起,一场大雪就把雄心壮志打得烟消云散,不好意思回去,只好要这要那,换个地方做他的贵公子。
管事的目光在萧韧和沈彤身上一一扫过,这两人虽然年轻,但是气度不凡,也不知是什么来头,燕北郡王是什么时候认识他们的?
管事的声音更加恭敬,笑容更加谄媚。
“除了大毛衣裳和紫铜手炉,王爷想想,还缺什么物件儿?比如平日里把玩的玉器,用惯的文房四宝,爱读的书,爱看的画,大雪锁路,回去一次不容易,小的恨不能把王府给您搬过来呢。”
王府是一定要回去的,即使燕北郡王没有提出要东西,管事也正想找个借口回去。
这突如其来的几个人,太可疑了。
燕北郡王点点头,他觉得管事说得很有道理,谁知道还要在这里住几天呢,这地方他是住不惯的。
于是他索性列了一张清单,大到他睡觉的填漆大床,小到他常玩的九连环,但凡是能想到的,他全都列到清单上。
燕北郡王的字原是写得很好的,可是村长家里的笔墨纸砚太粗陋了,就连他的字也失色了,燕北郡王很伤心,让管事给他带上十几二十套笔墨纸砚,再把服侍他笔墨的四名大丫鬟,服侍他起居的四名嬷嬷,六名丫鬟,给他跑腿的七名小厮,连同他信任的两名大管事也一并带过来,郡王爷想他们了,没有他们在身边,郡王爷睡不好吃不香,什么都做不了,郡王爷要看到他们。
管事发愁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东西,小小的靠山屯可放不下。
闻言,燕北郡王要哭出来了,他道:“那你就去问杨大都督,他一定有办法。”
大都督府在办丧事,宫里来的人还在燕北,大都督必须要启程去边关,所以现在大都督和杨二公子应在去边关的路上。
这种小事,怎能劳烦他呢?
燕北郡王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儿,手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他好害怕,又好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