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没有下雪,天空依旧阴沉。
大相国寺内,明黄色的旗帜迎风飘扬,华盖之下,两宫皇太后怀抱着刚刚登基的新帝,肃穆庄严。百官齐聚,德高望众的宗室长辈站在最前列,他们是这盛况的缔造者,没有他们,新帝便不能提前登基,今日一切还要向后再推迟一年,一年之后,站在华盖下面的是谁还不一定呢。
可惜,燕北郡王和秦王的一双儿女未能如期赶来,但是这又何妨,大齐宗室人才济济,也不差他们三个。
大齐胸怀宽广,虽没有太祖皇帝在位时万邦来朝的盛景,但是交呈和党夏的使节也到了。
这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祭天,因为是提前登基,因此登基仪式也相对简单,杨太后怀抱着小皇帝,在龙椅上坐了坐,百官叩拜,便登基了。
待到百官礼毕,杨太后便抱着小皇帝离开龙椅,退到后面的珠帘之后,从那天开始,百官们每天看到的,便是那张空置的龙椅了。
至于珠帘后面的小皇帝,也只是偶尔听到一两声哭声而已。
今天,百官们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小皇帝。
小皇帝似乎长大了一点儿,未满周岁的孩子,隔几天不见便像是变了一个样子。
可惜,小皇帝裹在厚厚的明黄斗篷里,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也不知道现在长得像不像崇文皇帝。
当然,也可能更像太祖皇帝。
今天来到大相国寺的,除了文武百官,还有六旬长者。
乌泱泱的人群之中,有老者掩面而泣,有生之年还能见到皇帝陛下,就是现在死了也能瞑目九泉。
大相国寺的住持大师高宣佛号,祭天大典开始了。
杨太后和毛太后眼中含泪,为了这一天,她们已经等得太久太久。
宗室长辈喜极而泣,大齐宗室终于重新站到了皇帝面前,为了这一天,他们已经等得太久太久。
文武百官神情木然,有人看向架在柴火上的几口硕大的铁锅,六年前的腊八节历历在目,这几口大锅不会再裂了吧。
礼乐响过,四周再次安静下来,杨太后将小皇帝郑重地交给了护国公杨锦程手中。
为什么会是杨锦程?这是什么意思?
前些日子,杨太后提议让老护国公杨锋监国,被很多人反对,这件事至今悬而未决。
可是现在,杨太后却把小皇帝交给了杨锦程。
连杨锋都不行,杨锦程又凭什么?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对我点点头,我对你眨眨眼,十几名大臣挤出人群,向前走去。
杨锦程怀抱小皇帝走向祭天台,眼睛的余光瞟向走过来的人,他没有停留。
“尔等退后!”手持拂尘的太监高声喝道。
那十几名大臣手持笏板,依然向前走,没有退缩。
杨太后面色铁青,她知道这些人,他们是毛元玖的人。
“妹妹,这个时候你来这一手,有意思吗?”杨太后冷冷地说道。
毛太后轻笑:“姐姐,大表哥又是怎么回事?这事儿您也没和我商量啊。”
“这是哀家的决定,也是太皇太后的遗愿。”杨太后说道。
“太皇太后的遗愿?我怎么不知道呢。”毛太后的目光落在那些走过来的大臣身上,她很满意。
“尔等退后!”太监又是一声暴喝。
那些人依然向前,他们离祭天台越来越近。
杨太后冷冷地喝道:“安昌侯何在?”
“臣在!”安昌侯李冠中出列,寒光闪烁,绣春刀出鞘。
“飞鱼卫护驾!”
“臣领命!”
……
几十名飞鱼卫如同天降,眨眼前便将这些走过来的大臣团团围住。
“杨氏无德,挟天子以令诸侯!”
“杨氏无德!”
“杨氏无德!”
不仅是被围在中央的十几个人,喊声从四面八方而来,杨锦程冷冷一笑,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是他只能如此。
“杨锦程黄口小儿,圣上如何能交于他手?大齐千秋社稷,岂能儿戏?”
杨锦程没有回头,怀中的小皇帝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许是周围的喊声把他吓到了。
随着这声儿啼,一个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皇帝驾到!”
杨锦程一怔,他下意识地看向怀里的小皇帝,小皇帝还在哭……
“皇帝驾到!”
又一声响起,杨锦程脸色骤变!
第549章 走到人前(新春快乐)
直到现在,杨锦程才想起这个人。
若是以前,他一定会时时刻刻记着这个人,这件事,但是太皇太后死得太突然,如同一块搭一块排在一起的竹牌子,倒了第一块,后面的便接二连三倒下去。即使是风雨之中傲然挺立的杨家,也应接不暇,疲于应对。
杨锦程心里一片冰冷。
他不应该忘记的,这个人和他背后的力量本应是头等大事,可是他却忽略了。
是小皇帝提前登基的苦心谋划,还是毛家反目后的步步为营?
无论是因为哪一件事,终归是他疏忽了,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
很多人都会犯错,有的过错可以弥补,有的却没有弥补的机会,就如同被装在网子里的鱼,除非拼命挣破鱼网,否则就只能成为砧板之肉。
可纵然挣破鱼网逃了出去,那鱼也是九死一生,能不能活下去全靠天意。
杨锦程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
错了就是错了,既然无法弥补,那就只能奋力一搏。
祭天台下,人头攒动,但是当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走过时,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路来,即使是神情狰狞的飞鱼卫,以及被飞鱼卫围在中间的那些大臣,也不约而同地退到一旁。
不知是谁率先跪倒的,接着,乌泱泱的人群安静下来,有人紧跟着跪倒,有人怔怔之间被旁边的人拉扯着跪了下去。
缓缓走来的少年人有些熟悉,却又似有些陌生,或许他们从来未曾把他看得仔细,后来隔了阴阳,这个人就变成了停在煤青山的那座梓宫。
但,这就是他,肯定是他,即使记忆模糊了,但毕竟是顶礼膜拜了十几年的人,怎会认错!
原来他还活着,原来他还如此年轻,原来待到下葬后便将被称做“先帝”的人,能够活生生走在大相国寺里。
能够大白天站在佛光普渡的大相国寺内,那当然不会是鬼。
他是人,活的人,有血有肉会呼吸,地上有影子的人。
从小到大,崇文帝来大相国寺的次数,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但是他却是第一次知道,这通往祭天台的路,竟是如此漫长。
他听到有人在哀嚎,有人在捶胸顿足,但是更多的人则是跪在地上,看着青石地在出神。
他们在想什么,想着要如何在两代皇帝之间站队吗?
崇文帝忽然想笑,是啊,他等着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而这一天的到来,却又像做梦一般。
他忽然从睡梦中醒来,他看到了定国公萧长敦,以及站在萧长敦身后,手捧龙袍的内侍。
萧长敦选择了腊月初八,这一天是新帝祭天的日子,也是他重登大宝的吉日良辰。
在踏足此处之前,崇文帝很害怕,他怕得要死,他担心满朝文武、宗室王孙们会指鹿为马,他们会不会说他是假的?
他哭得死去活来,什么大相国寺,他才不要去呢。
可是当他看到萧长敦深邃的眸子,他吓得打了一个寒颤。
他怎么忘了,面前这个人是定国公,他是姓萧的!
姓萧的有多狠,他从小就知道。
萧家的功勋可不是拍马屁得来的,那是用无数鲜血和人头堆砌的。
父亲在病榻上对他说过:只要萧家人肯支持你,你就能坐稳皇位。
因此,当萧长敦通过京泽告诉他,萧家会帮他时,他立刻就接受了。
可是萧家最终还是没能让他亲政。
但是现在,崇文帝是不敢怨怼萧家的,他忽然想到,萧长敦会不会一怒之下就杀了他呢。
就像当年,萧长敦杀死亲弟弟萧长厚一样?
他不敢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流泪。
直到现在,他的眼睛还是红肿的。
但是这都不重要了,满朝文武没有人出来阻拦他,就连飞鱼卫也没有动。
崇文帝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他回来了,这是他的王朝,这是他的帝京。
他是大齐皇帝!
忽然,一声女人的惊叫传来,接着,一个身影踉跄着从华盖下跑了过来。
那是毛太后!
“陛下,陛下,您回来了,嫔妾终于把您盼回来了!”
毛太后的哭喊声如石破天惊,与她并肩而立的杨太后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
这个贱婢!
“拦住她!”杨太后大喝。
大太监高德比杨太后的反应还要快,没等杨太后吩咐,便已经上前一步去拦了,但是毛太后却如一头发怒的母狮,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高德推开,依旧踉踉跄跄地向崇文帝跑去。
“飞鱼卫何在,拦住她!”杨太后又是一声大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