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苦?我与老方谈天说地,畅快得紧,何来受苦一说。”杨锦程微笑。
杨锦堂在心里不住冷笑,都成了阶下囚了,还要死撑着早已不存在的面子,何苦呢?
“杨家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还要多谢大哥从法场上救出我。”杨锦堂说道。
“你也说了杨家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也知道你是杨家人,我之所以救下你,也只是因为你是杨家人,而不是因为你是杨锦堂,所以要谢我也是杨家人来谢,轮不到你。”杨锦程说道。
杨锦堂脸色大变,高声道:“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说是说,你已不是杨家人了。”杨锦程说道。
杨锦堂气极反笑,杨锦程可真是好笑啊,他还以为他还是当年护国公府那位芝兰玉树的大公子吗?
想当年,杨锦程在大街上,当着数以万计的百姓,将杨锦轩逐出杨家。
所以,他现在还想把他杨锦堂也逐出去?就像当年对待杨锦轩一样?
笑话,真是笑话啊!
“真是难为大哥了,可惜现在杨家已经没有家族可言,连族谱也没有了,祠堂更是早就拆了,大哥,你是有心无力了。”杨锦堂说道。
杨锦程冷冷一笑:“也是,我倒是忘了,杨家已经绝了,我和你是杨家最后两个人,我先死,你后死,杨家绝门绝户,绝得干干净净。”
“休得胡言乱语!”杨锦堂大怒,方才那强撑出来的从容全然不见,他嘶声说道,“杨锦程,我是来送你上路的,看在我们兄弟一场,我给你一个全尸,你不要放肆,真要是把我惹怒了,我就把你剁碎了喂狗。”
杨锦程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了一件可笑之极的事。
“杨锦堂,你要把我剁碎了喂狗?你拿过刀,杀过人吗?你以为把一个人剁碎有那么容易?我告诉你,那很难,就是用大斧子也不容易,先要把尸体剁成大块,然后再剁成小块,接着剔骨割肉,然后才能开始剁馅儿。这是一个手艺活儿,没有经验的外行做不了,而你呢,还没等做到一半,就已经被杀死了,和我同样的下场,所以你要想解气,还是不要把我剁碎喂狗了,你看不到的,不能亲眼看到,这该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啊。”
“你,你胡说,你胡说,我怎么会死?我不会死,小皇帝马上就要登基了,而我是摄政王,我是摄政王!杨锦程你想不到吧,祖父威风了一辈子,可也没有被封摄政王,他老人家到死也只是个国公,不,后来连国公都不是了,而我比他强,我是王,我要封王了!”杨锦堂的声音越发嘶哑,他兴奋得眼角发红。
方先生冷眼看着,看到现在,他有些不忍再看下去了。
杨锦程说得没有错,杨家的根基太浅,见识也太浅了。
就这个杨锦堂,连给燕北郡王提鞋都不配。
若是把杨锦堂的这一番言论告诉燕北郡王,燕北郡王恐怕会给笑得满地打滚吧。
杨锦程也笑得很开心,就差满地打滚了,以前他怎么没有看出来,他这位庶弟还是这么一个雄心勃勃的人,胸怀大志,堪与祖父对比,不,是把祖父踩在脚下。
而父亲若是知道杨锦堂这个样子,恐怕会后悔把他养大。
“好好好,你是摄政王,行了吧?我自愧不如,杨家一门全都自愧不如。”
杨锦程的这番话说得非常真诚,这的确是发自肺腑。
他算是知道了,杨家最混蛋的那个,不是杨锦轩,而是这位,他的庶弟,出自杨家长房的杨锦堂。
“你终于服软了?你终于自愧不如了?你压了我多少年,你欺负了我多少年,你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你这样,父亲也是这样,祖父呢,哈哈哈,祖父怕是压根就不记得还有我这个孙儿。在他们眼里,只有你,只有杨锦庭,只有杨兰舒。可是现在呢,他们都死了,杨锦庭死了,杨兰舒死了,你也马上就要死了,杨家只有我一个人了,杨家只能靠我,你懂吗?杨家,我是说整个杨家,以后只能靠我支应门庭,我才是杨家顶门立户的那一个,你们全都不行,你们也全都不配!”
杨锦堂一口气说完,便不住地喘着粗气,如同一条被海浪冲到岸上的鱼,在阳光的暴晒下垂死挣扎。
杨锦程想起来了,杨锦堂从小就有这个毛病,每隔半个月,太医就会来给他诊治,他每天都要喝药,而且还请了一位擅长药膳的老御厨进府,专门给他调制药膳。
正因为他有这病,所以父亲没有让他和其他兄弟一起练武。
这些年来,杨家并没有苛待过他吧。
第676章 若有来生
杨锦程忽然觉得很无聊,是他无聊,他不该和杨锦堂说话,一句都不应该说。
他转身看向一副看好戏模样的方先生,沉下脸来:“输了就要认。”
方先生哈哈一笑,冲着杨锦程抱拳一礼:“既是在下输了,那在下就要献丑了。”
杨锦堂还在大口喘着粗气,可这并不防碍他能清楚听到杨锦程和方先生的对话,他的神情由疑惑转为愤怒,这两个该死的家伙竟然视他如无物!
可是他却只能喘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方先生清清嗓子,用手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真的唱了起来。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方先生的歌声深厚低沉,沧桑悲壮,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在空旷中漫延壮大,明明只是一个人的声音,却又如无数人的声音从心底迸发。
那些已经久远的,只存在于史书和街头巷尾的人和事,在这一刻全都变得清晰而真实。
雄才伟略开疆破土的太祖皇帝、横刀立马气吞山河的萧渊、勇冠三军隐忍坚韧的杨锋、雄姿英发战无不胜的燕王周棹!
在最好的年华,他们策马而来,奔腾在岁月的长河,渐渐远去,从浓烈到黯淡,最终消失在世人的视线中,化作夜空中不灭的星辰。
歌声已停,一室寂静。
良久,清脆的掌声传来,杨锦程哈哈大笑:“老方,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看来以前是藏拙了,这首破阵子真是好啊,当浮一大白,可惜此处无酒。”
方先生连连拱手:“过奖过奖,此乃千古之作,是诗好,不是我唱得好。”
“都好,都好,临死前得此一曲,杨某此生足矣!”杨锦程大笑。
方先生也笑,他瞟向杨锦堂,杨锦堂终于不再大口喘气,但是整个人却没有了方才的凌厉,就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蔫蔫的。
那些强撑出来的硬气,是经不得打压的,哪怕只是对手的一声笑,一声唱,一个不在乎,就能把他那好不容易才燃烧起来的气焰,打得油烬灯枯。
“大公子,若是人有来世,你想做什么?”方先生忽然有此一问。
笑声方绝,杨锦程闻言略一思忖,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若有来生,我必自少年时投戎,征战沙场,一展报负;于中年时卸甲,展尽才华,恣意亮丽;年老时归隐,一位老妻,两三老友,几名儿孙,绿杨荫里谈笑风声。”
这一番话,令方先生想起那一年,在京城初见杨锦程时,他锦袍玉冠,丰神俊朗,贵气天成。
转眼之间,那粉雕玉琢的少年已经沧桑。
他现在所期盼,却只能寄望来生的,原本就应该是他的人生,如他这般的出身,这般的人才,这一切于他垂手可得,可是最终,他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是杨家拖累了你。”方先生一声感概。
“非也。我既享家族的荣耀,也要承担家族的责任,老方,你是孤家寡人,你无法理解家族于我的意义……重于生命。”杨锦程的神色恢复了平日的肃然。
方先生又看了呆立一旁的杨锦堂一眼,话却是对杨锦程说的:“若是杨锦庭还活着,他和他,你会救谁?”
杨锦程勾唇一笑:“老方,你明知故问,我会救老五,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救他……这是我欠他的,可惜,这么多年了,我却终是不能偿还,我想他是死了的,早就死了吧,老方,你一定知道,是吗?”
方先生心头一动,杨锦程说自己欠了杨锦庭?
莫非当年杨捷的死,真如彤姑娘和燕北郡王猜测的那样?
有一次,他给燕北郡王姐弟背书的时候,那姐弟俩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他的耳力极好,那天周彤对燕北郡王说的是她的几位好友。
那几个人是飞鱼卫,而且是杨捷的亲卫,萧韧为给秦王世子报仇,于运河之上,袭击了杨捷,他们几人保护杨捷和杨锦程逃走,可杨捷还是死了,可是杨锦程不但要让他们四人背锅,而且还想杀掉他们,他们不得不借火遁走,后来遇到周彤,与她结成生死之交。
当时那对同样古灵精怪的姐弟一起认为,杨捷之死,萧韧是主因,而杨锦程一定也从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比如,明明能救出杨捷,可是却眼睁睁看着他死。
“叔父不识水性,而那时的我初经重创,心神已乱……若我当时多一分冷静,多一分应变,多一分坚韧,叔父就不会死,五弟也不会年少失怙,没了依靠,而在此之后,我明知叔父身边有细作,却还是让人跑了,此后多年,每每想起当年之事,我便辗转难眠,我欠了五弟,欠了他。”
杨锦程眼中有泪,那个喜欢笑,永远像是长不大的五弟,失踪那年还不到十六岁。
方先生叹了口气,说道:“你猜得没错,杨锦庭的确早就死了,就在他失踪的那天晚上,他死在季四爷手中,对了,季四爷就是真仙教的季神仙,他也是后晋的屠卫,前朝那位号称九千岁的大太监屠少龄,就是他的义父。”
方先生说完,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没有说谎,虽然他怀疑那次的事和周彤脱不了干系,但是杨锦庭却真的不是周彤杀的,彤姑娘那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她和她娘一样,都是敢作敢为的。
“原来如此,那杨锦轩呢?他的人头被挂在魁星楼,也是屠卫干的?”杨锦程问道。
方先生再瞄了杨锦堂一眼,杨锦堂还是那副蔫蔫的样子,但却支楞着耳朵,正在听他们说话。
“那倒不是,屠卫手下有个死士营,不但为后晋杀人,也同样收钱给别人办事。杨勤收买江湖人来救杨锦轩,屠卫闻讯而至,所以那次救走杨锦轩的就是屠卫的人,杨锦庭被屠卫所杀,也是因为这个……杨锦轩是彤姑娘杀的,令尊也是!”
第677章 原来如此
“什么?”
这两个字是从两个人口中说出来的,杨锦程和杨锦堂异口同声。
杀死杨锦轩的,和杀死杨敏的是同一个人!
杨敏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父亲。
如果杨敏没有死,杨家不会走到后来的那一步。
杨敏之死,让杨家彻底乱了阵脚。
“唉,我这嘴啊!”方先生朝自己的嘴巴上扇了一下,道,“我这张臭嘴,就没有把门的,我提这个干嘛,你们两个就当没听到,不对,就当我放个屁。”
他本就是个混迹江湖的落魄书生,被老安昌侯李永基看中,养在门下,这身风、流自赏的文士皮下的,是放浪不羁的江湖气。
此时不用遮掩,暴露无遗。
杨锦程已从最初的震惊后平静下来,他淡然一笑:“原来如此,彤姑娘又是哪个?”
“周彤,燕北郡王的孪生姐姐啊,燕王大郡主。”方先生说道。
“哦,对,你刚才说过的,燕北郡王还有一位姐姐,长在民间,却没想到他们姐弟从那时就开始对付杨家了。可惜,我只见过燕北郡王,却没有见过这位大郡主。”杨锦程像是已经忘了这位郡主就是他的杀父仇人了。
方先生把垂落在眉间的一绺头发拢到脑后,凝眉想了想,说道:“说起来吧,你或许见过她。”
“见过她?你说的是大郡主,那个周彤?”杨锦程奇道。
“是啊,就是她,她以前还有个名字,叫沈彤,这名字你或许陌生,但是这个沈字应该有印像吧。”方先生说道。
杨锦程大吃一惊,道:“沈彤?沈家那个下落不明的小女儿?”
“嗯,就是她,不过她不是沈家骨肉,真正的沈家遗孤是个男丁,但是她的确是被沈家妇人养到七八岁上的。”方先生解释道。
杨锦程倒吸一口凉气,缓缓笑了:“原来如此,祖父和父亲如果还在,一定也会震惊不已。沈家养大了燕王的女儿,柳家湾下落不明的那个小女娃,竟然是位皇室遗珠,这事真是有趣啊,有趣。看来我们杨家、还有关家,对了,还有那个被灭门的陶家,全都被沈家妇人给耍了?”
“是,的确如此,不过也要大郡主命大,而且早慧,那次不仅是你们这三拨人马,后晋的人和秦王的人,也都去了。”方先生说道。
杨锦程怔怔一刻,忽然又想起什么,他又笑了:“你说得对,我确实见过她,对,那肯定是她,两次,至少两次,或许更多。叔父去世后,我在运河码头上搜查可疑船只,曾经登上一条船,那船上两个八、九岁的小女娃,在学大人唱戏,把脸抹得五颜六色,我看到她们手边有一盒桂花香粉,后来却查到那香粉出自柳家湾所在的下乔镇,而非她们来的地方。可惜后来出了其他事,而我也因为她们只是小孩子而疏忽了,再想查的时候,那条船早已不知去向。后来,飞鱼卫带了假冒的沈家妇人进京,有两个假扮成小厮的小孩子闯进国公府,只差一步,他们就能救走那妇人。可是就在最后一刻时,那个年纪小的孩子却放弃了,而是自己逃了。现在想起来,那就是这个周彤了。沈家妇人是她的养母,她自是一眼看出那名妇人是假冒的,所以才没有施救。运河码头上的小女娃,连同国公府里的那个小孩子,全都是八、九岁的年纪,而沈家的小姑娘也是这个年纪。老方,你说对了,我真的见过她。”
杨锦程话音方落,杨锦堂尖利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杨锦程,你这个废物,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杨家,可是杀死父亲的凶手就是被你放走的,两次,都被你放走了!”
杨锦程视若罔闻,对方先生说道:“这位大郡主确实早慧,不但早慧,而且冷静,我见过她的身手,有武功,只是年纪太小,力道不够,不过,她当时身边还有一个大些的孩子,那个又是谁?她那时就有其他帮手吗?”
方先生对于当年周彤在护国公府的事,并不知晓,也没听周彤或者燕北郡王说起过,他之所以认为杨锦程见过周彤,是周彤说在上乔镇见过杨锦程。
至于杨锦程所说的运河码头和护国公府的这两次,方先生也是第一次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