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熹微一时间没有说话,依然是满面笑容。
青桐顺着大奶奶的视线,看到了楼下那位宋家姑娘。她心疼地看着自家夫人微微出神的侧脸。
祁白蓉不肯放过机会,笑道:“好嫂子,下次让郡主也给你一朵戴戴!”说着话,还不忘冲旁边看热闹的几个夫人挤眼睛。
慕熹微转过脸,依然是笑着的,话却不好听:“反正轮不到给你戴。”
说完转身离开了窗子这边,往里头去了。
倒是让其他人吓了一跳,没想到一向爱说笑话爱打圆场的大奶奶怎么突然——
祁白蓉冷哼了一声,意味深长道:“明珠郡主是谁啊,那是咱们大周朝的明珠,谁敢得罪!咱们大奶奶是明珠郡主的亲姐姐,这脾气呀,自然大得很呢。”
*
后面女客是非不断,争奇斗艳,前头男客也不遑多让。
前头两个大花厅是男客聚宴的地方,外头那个给年轻的男客,由祁国公府长孙祁青宴做主人招待。来者不是世家勋贵子弟,就是文人进士,官场新贵。
里头的大花厅则是祁国公坐镇,招待的自然是年纪大、身份更为贵重的来客,除了勋贵宗亲,就是朝廷大员。
每当这时候,宋晋的归属就会引起宴会主人家的踌躇。
正三品的六部侍郎,又是在首辅和陛下那里挂了号的,将来入阁都是板上钉钉的。按旧例,是该进里头大花厅的。
可里头大花厅里都是有年纪的人,把宋晋放进来——
那画面!
一群勾心斗角或挺着肚子或满脸皱纹的老头子中,坐着这么一位清风明月一样的年轻探花郎.....
委实让人不好受。
大周开朝至今,刚二十四岁就做到正三品的实权京官,宋晋是头一个。
也就是这头一个,让这种大规模宴客的主人家不能不踌躇。一直到祁国公府把宋晋安排在年轻人中,才算有了新的惯例。
此时外头花厅前面门板隔扇早已全部卸下,这样花厅就与外头空间成了一个整体,更加轩敞开阔。
很多几案直接摆在了花厅外。或白或粉的团团花树下,品酒喝茶,十足风雅。
一棵粉色花树下,一位锦袍公子端着酒杯往另一头张望。
过来一位身着窄袖蓝底曳撒的青年往他前头一凑:“还看呢!”
锦袍公子是锦衣侯家的三公子,对来人道:“瑾之,我要是再凑过去攀谈,会不会不太好?”
蓝色曳撒的是镇北侯府世子周迟,瑾之是他的字。他把手中豆子往嘴里一抛,嚼得嘎吱响,“还谈?刚刚我看你们不是一直在一块说话?”
锦衣侯家公子激动道:“我也是第一次跟宋大人说上话,真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周迟笑:“相谈甚欢?”
“绝非虚言!”
闻言,周迟再次看向另一头花树下正听人说话的宋晋。
旁边锦衣侯三公子还在激动地表达他刚刚如何跟宋大人相谈甚欢的。
可刚刚周迟却看得清楚,两人整个交谈过程中,这位宋大人其实鲜少开口。可偏偏三言两语,就让眼前这位侯府公子生了知己之感,简直知无不言。
周迟又抛了一颗豆子嚼了,心道怪不得祖父让他注意这位宋大人呢。
锦衣侯三公子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上前,凭着自己与宋大人的知己之感,挤开此时那位与宋大人说话的外省学子,就看到自家小厮过来,忙道了扰离开几步,听小厮回话。
小厮来回的正是后头被掐掉的高山雪。
这时周迟也得到了消息。他瞧了一眼前头显然早他们一步得到消息的祁国公府大公子,心道怪不得刚才就觉得这位风雅的大公子笑容僵硬了不少.....
很快后头的消息就传遍了前头男客这边。除了高山雪,自然也包括今日簪了高山雪的人。
各怀心思的目光再次从四面八方若有若无投向前头花树下。
洁白玉兰花树旁,矮几前坐着的就是这次新闻牵扯的人物。
年轻的青衣男子正垂眸听人说话,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捏着青瓷茶盅,配着一旁修长细窄青瓷瓶中那一枝红色虞美人,堪称一幅绝佳的画。
前来回话的时安抑制不住的兴奋,一张白皙的脸浮现兴奋的红晕。
宋晋却依然是含笑温和的模样,轻声道:“知道了。”
他顿了顿,长睫轻轻一颤,“去问问,一会儿宴散小姐怎么回家。”
时安一愣:小姐能怎么回家?坐马车回家呀。他们小姐不就是坐马车来的吗.....
风过,吹动他们头上的玉兰花树。一片洁白如雪的花瓣悠悠飘下,擦过宋晋握着青瓷茶盅的手背,落在了乌木几案上,越发衬得一旁握杯的手如玉一样。
宋晋这个人,这张脸,从出现在京城的那天起,就引起了太多太多的猜测。
一直到今日。
四面八方的目光依然在探究,在揣测,在低语。
只是从宋晋安静的眸子中,无人能猜到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日影西移,晚霞满天,花宴将散。
第14章
夕阳西下,晚风习习,祁国公府的宴散了。
宋婉坐在阔大的马车里,裙下两腿并拢,两只手交叠攥着帕子,放在膝头。偌大地方她只占了小小一块,谨慎规矩,可怜可爱。
马车行得格外平稳,宋婉直到这时都依然充满不真实感,恍惚好似置身一团梦中。她悄悄用余光往旁边看去,隐约感觉到另一边坐着的郡主正抬手撩开车帘往外头看。余光延展不开,不能看真切郡主那边。宋婉收回使劲儿往一边的目光,悄悄打量自己置身其中的马车。
诗词里总是用“香车”,宋婉这一刻觉得真是贴切。
好大!
好香!
好漂亮!
马车上不仅放置了桌案,桌案光泽温润,上嵌置大肚花瓶,瓶内插着应季鲜花,散出清香阵阵。
感觉到郡主撩帘的手一松,宋婉立即收束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头攥着帕子的手上。
月下也悄悄往宋婉那边瞥了一眼。
比起窗外她对宋婉兴趣更大。京城里最繁华的街道早都是走熟的,哪有什么好看的。反而是宋大人的妹妹,对她吸引力更大。
可月下是第一次跟除了翠珏他们几个以外的人同坐一辆马车,还是一个看起来很是柔弱娇怯的姑娘.....她只怕自己大声一点就吓坏了人家娇娇弱弱的姑娘。
在她看来,宋婉又纤弱,胆子又小。就不是宋大人的妹妹,这样的姑娘也足以让月下小心翼翼,更别说上辈子,宋婉的命——很不好。
月下并没有跟文弱女孩单独相处的经验,很不确定这种情况下人到底该说什么才不算唐突。
她忍不住悄咪咪又看了宋婉一眼。
只见宋婉又长又翘的睫毛颤了颤,好像被惊动的蝴蝶。
月下自以为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视线,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道:“高山雪很配你。”
宋婉本来跟郡主同乘一车就怪紧张的,这时候又听到郡主居然还跟她说话哎!
她抬了手,小心翼翼托了托鬓角那朵娇贵的兰花,微微红着脸低声道:“今日,婉婉多谢郡主。”
这一抬手就想到自己发上还簪着郡主的花翠呢!不管是晶莹的粉宝,还是其中那颗又大又圆的珍珠,都是珍贵且罕见的。
宋婉忙抬手要取,同时道:“也谢谢郡主的花翠,方才就该还与郡主的。”
想到自己戴了这么久,唯恐郡主把她看成贪图这些的姑娘,宋婉又急又慌,一着急反而更不容易取下来。也不知是几根头发缠在了花翠还是怎的,随着宋婉动作,扯得她头皮一疼。
就在宋婉咬牙要赶紧拔下来的时候,眼尖的月下已经看清了宋婉动作。
“别!”
说着人已经探身伸手按住了宋婉。
月下见宋婉不顾一切要拔下花翠的样子,暗道:宋大人妹子这么柔弱的样子,下手可真狠呀!
那可是自个儿的头发!
平日偶尔遇到紧张又手笨的丫头,那扯住头发的滋味月下深有体会。小时在别府做客,摊上这样的丫头,她嚷了疼,回头就听说那丫头被罚了月钱挨了打。外祖母听说,念了佛皱了眉,说作孽。再之后又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月下硬是含着泪笑着等那个小丫头扯掉了她两根头发。当时七岁的月下,真就什么都没说,只暗暗决定再也不上他家了。
此时华翠上可不止缠了两根,月下按住了宋婉的手,“缠了发,回头让丫头帮你解开才好取的,急什么呢。”
宋婉窘迫。“婉婉是想早些还给郡主。”
“还?这花翠你不喜欢?”
宋婉忙道:“喜欢的。”
“喜欢.....为什么要还呀。”
宋婉咬了唇,这才偷偷抬起眼睛看了月下。
月下说完好不容易找到的话题,马车里又安静了下来。她突然发现,即使多活了这些年,她好像也不怎么会跟人攀谈呢。
宋大人的四年,就能又是中探花,又是下两湖,收赋税,分土地,打贪官,从正七品的编修做到正三品的右侍郎,简直不知做到了多少事!
她这多活的得有五年了,却好像除了吃喝睡能拿出来说的事儿竟没有几件。非要总结的话,就是到处跟人吵架,跟祁贵妃吵完,跟祁家那帮子吵,跟陛下吵.....到最后,也没能吵赢。
瞧,两句话,总结完了她前世从17岁到22岁的人生。
月下沉默了。
宋婉更是压根不敢吭声。
马车辘辘向前,外面太阳已落了一半。
马车一个转弯,沉默的月下回神,抬头看到了眼前紧张低头的少女。
这样好的年纪,花骨朵一样。
月下想,这样好看的宋婉还水灵灵活着,她也活着,这已是很好很好的事了。
这样一想,还有什么可不痛快的。再接再厉,月下继续攀谈。
“她们欺负你,你怎不反抗?你是怕吗?”
宋婉摇了摇头,低声道:“一是为了哥哥。再者,祁国公府毕竟出了抗倭英雄,是为抗倭流过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