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并不知道武氏父子之间的恩恩怨怨,他们只知道武骥是武东明之子,因此,无论如何,武骥肯定是要厚葬的。
但武骥是长安王,能不能给他按王公之礼下葬,何大力没有把握,可是也不能一直不下葬吧,眼看就要过年了,一直停灵不发丧这也不吉利。
于是何大力给武骥厚葬,却没按王爷的规格。
天寒地冻,乾州与京城的书信也变得缓慢起来。
直到出了正月,京城的书信终于送到乾州,那时,距离武骥自尽已经两个月了。
果然,何苒在信里说,武东明是以侯爵之礼下葬的,当儿子的总不能超过老子吧,所以武骥就以长安将军的名义下葬吧。
长安王,不被承认。
武骥墓前尚未立碑,接到命令之后,何大力连夜让工匠刻碑,选了吉日,为武骥立碑。
此时已是阳春二月,西北的春天来得晚,但也不复冬日寒冷。
从榆林到乾州,已尽归苒军,道路通畅,城门打开,各地商贾大批涌入,京城派来的官员陆续到达,这片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土地,重又迎来勃勃生机。
立碑那日,乾州城外人山人海,不仅是乾州人,还有来自西北各地的仕绅百姓,其中也有千里迢迢从榆林赶来的武氏旧部。
何大力高声宣读由聂忱亲笔撰写的祭文,最近两三年,聂忱声望很高,得知祭文由他所写,很多人都在心中默默叹息。
从始至终,何苒从未掩盖过武氏父子抗击鞑子的功绩,武氏一族固守榆林几十年,令鞑子闻风丧胆,不敢逾雷池半步,武氏忠魂,青史留存。
而在武骥的墓碑上,详细写了武骥抗击鞑子的英勇事迹,而对于他来西安之后的所作所为,未提一字。
那些武氏旧部,更是热泪盈眶,不以王公身份下葬又如何?何苒给了武氏最后的体面,千百年之后,武东明和武骥,会以民族英雄的身份留在史书之上。
成王败寇,长安王只是一个没成功的反王而已,而民族英雄却能光昭日月。
“大公子糊涂啊,糊涂啊!”
人群之中,一位老者用衣袖抹着眼睛,喃喃自语。
身边的孙子连忙把他从人群拉出去:“行了行了,快别哭了,大老远从榆林赶过来,您可别哭坏了身子。”
“我就是为大公子惋惜,明明以前那么稳重的人,怎么糊涂起来就错得这么离谱呢,害了自己,也害了老将军,唉,二公子至今下落不明。”
“所以我才不娶妻,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胡闹,不娶妻怎么行,回榆林,现在就回去,回去就相看!”
武骥的死讯传到陇西,何淑婷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哭不闹,就是怔怔地坐在那里。
那个救她于水火的男人,那个怜她爱她的男人,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长安将军?
何淑婷冷笑,何苒啊,你不该这样做的,武骥已经死了,你连一个死人都不放过,给他以王爷的身份下葬,你有什么损失?
你却连死后哀荣也不肯给他,你太狠了!
武骥不是长安王了,那她呢?
没有长安王,她当然也就不是长安王妃了。
何淑婷咬牙切齿,好在这里是陇西,陇西的孟家军可不听何苒的。
虽然武骥早已下葬,可是既然消息传到陇西,身为发妻的何淑婷还是要治丧的。
孟忠被小何氏“临终托孤”之后,便“不小心”从床上摔下来跌死了。
而小何氏与房大龙在奸情暴露之后,便被愤怒的孟家军将领们乱刀斩杀。
孟忠的儿子、孙子、弟弟全都死了,因为孟诚逼奸长嫂事发,孟诚的妻儿脸上无光,索性带了家中细软连夜离开了陇西。
如今,偌大的孟府里住着的,便只有何江与何淑婷父女。
武骥的丧事便是在孟府办的,不过现在孟府的牌匾虽然还没有摘下来,府中却已经没有姓孟的人了。
只是何淑婷没有想到,当她一身缟素,挺着大肚子接待接待那些将军的夫人们时,夫人们见到她,不称王妃,而是称她为长安夫人。
长安夫人?
这是什么称呼?
但是何淑婷很快便发现,改变的不仅是称呼,还有众人对她的态度。
虽然天高皇帝远,可是以前这些人对她恭恭敬敬,他们虽然是孟家军,但是孟忠是武东明的属下,因此,多年以来,孟家军上上下下,全都对武东明奉若神明,连带着对已是长安王的武骥也非常看重。
何淑婷不但是武骥发妻,她还是武东明的嫡长媳,腹中还怀着武东明的嫡长孙,她的身份便代表着她的地位,在这偏远之地,她尊贵如太子妃。
可现在武东明死了,武骥死了,而且长安王也变成了长安将军,随着武驹的下落不明,曾经煊赫的武氏一族,如今只剩下两个寡妇了。
以前是因为隔得远,西安的事情没有传到陇西,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加上那边的道路已经畅通,天气转暖之后,商人们开始往来与陇西和西安、咸阳,于是当初发生的事情,便陆陆续续传到了陇西。
武氏父子离心,武骥自立为王,何淑婷害死惊鸿楼掌柜,何苒冲冠一怒,武骥强取豪夺,百姓围攻王府,何淑婷逃出西安,武东明代子受过以死谢罪!
陇西的百姓懂了。
孟家军懂了。
原来你是这样的长安王妃啊!
何淑婷是清醒的。
她早就知道,没有了武氏,她什么都不是。
但她很幸运,她在逃出西安的时候,便已经有孕。
她以为,凭着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还能享受武氏的荣光。
可是她没想到,这些人竟然根本没把她的肚子放在眼里,在他们眼中,她只是一个丧夫的寡妇。
而那些将军夫人们,也一改以前对她的恭敬,她们的语气渐渐刻薄。
“何夫人,听说武老夫人如今人在西安,患了风疾,生活不能自理,你这个做儿媳的,理应侍疾尽孝才对啊。”
“是啊是啊,哪有婆婆病倒在床,当媳妇的却在外面躲清闲的道理。”
“还有啊,何夫人,武老将军去世之后,你便来了陇西,那时还是在孝期吧,哎哟,老公公尸骨未寒,当儿媳的就出来抛头露面了,啧啧啧,还是头回见到。”
何淑婷面沉似水,她的确在孝期,以前是,现在更是,武家快要死绝了,她能不是在孝期吗?
可这些只是开始,武骥的丧事刚刚办完,何淑婷是何苒妹妹的消息便传到了陇西。
这件事在西安并不是秘密,当初何江夫妻为了抬高何淑婷的身价,“不经意”地放出了这个消息,虽然一直没有得到证实,但是那些大户人家,私底下都在议论纷纷。
只是碍于武氏的权势,大家只是关上门自己在家里议论。
不过,随着惊鸿楼出事,这些议论便渐渐没有了。
如果何淑婷真是何苒的妹妹,她为何要对惊鸿楼下手?
要么是姐妹之间只有仇,没有情,要么这就是一个假货。
而现在,武氏已经倒了,这些事便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随着春风,吹到了遥远的陇西。
同时传来的还有真定何家真假千金的往事。
好家伙,这一下整个陇西全都沸腾了。
这个何淑婷只是何江的义女,那她真正的娘家在哪里,她是什么出身?
何苒出身真定何家,如果何淑婷只是她的堂妹,倒也罢了,可是传言中她是何苒的亲妹妹,那是什么?当然不会是何家那位假千金,那她只有可能,是何苒那位后娘的女儿了。
那位后娘,据说是孝期里嫁过来的。
而何淑婷,同样是孝期里抛头露面,从西安跑到陇西。
如果何苒承认何淑婷是自己的妹妹,那她现在就是身娇肉贵,堪比长公主的身份。
又怎会流落到陇西来呢?
要么是假的,为了嫁入武家胡编的身份。
要么那就是何苒根本不认她,不对,她还得罪了何苒,还搭上了整个武氏。
这是祸害,她不能留在陇西!
孟府门口的白灯笼还没有摘下来,一群士兵便闯进孟府,为首的将军姓余,三十多岁,他的母族与孟家沾亲,但这亲戚七拐八弯,隔得比较远,因此,孟忠在世时,他也只是普通将领,孟忠并没有把他当成亲戚来往。
何江闻讯出来,满脸不悦:“余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余将军四下看了看,不屑道:“这是我表哥的家,我来我表哥家里,还要经过外人同意?”
说完,余将军上下打量何江:“对了,听说你是何氏那贱人的堂兄?何氏做下丑事,连孟家祖坟都进不去,你是她娘家人,竟然还有脸赖在这里不走?”
何江是从小兵爬上来的,余将军的讥讽刺激不到他,可是没等他怼回去,余将军便大手一挥:“来人,把这个杀害孟二将军的凶手给老子绑了!”
何江的亲兵们冲过来,与余将军的人打在一起,就连何淑婷身边的武婢也加入进来。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高声喊道:“余将军,余将军!”
而此时,一个女子飞身掠到高处,手里提着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姓余的已死,有谁想为他报仇,只管上来,本姑娘不惧!”
众人看去,那女子年轻貌美,正是何淑婷身边的武婢红袖。
何江的面颊抽了抽,真没想到,这些武婢的武功竟然这么高。
之前他见过武婢杀人,可也是在将对手迷晕之后才动手的,而如这般于混斗中取人首级,何江还是第一次看到。
他问过何淑婷,这些武婢全部出自榆林的张家和刘家。
这两家的当家主母是亲姐妹,她们都是练家子,家中的女子也全都会武功,就连丫鬟也都由名师指点,榆林是边关,常有鞑子滋扰,加之当地民风剽悍,因此,榆林的大户人家,经常托关系,不惜重金,为自家女眷从张刘两家府上购买武婢,可是张刘两家不靠做这个赚钱,因此,但凡哪家的太太小姐能得到一两个出自张刘两家的武婢,在榆林都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当年何淑婷还在何江府上时,何江便曾托人去张刘两家问过,可惜都被婉拒了。
何淑婷从西安带出四名武婢,她们都是武骥从张家要来的,由此可见,张家对武氏的尊重。
何江对这个叫红袖的武婢印象最为深刻,以前只是觉得她生得貌美,现在才知道,原来她的武功这么高。
如果让她去暗杀什么人,她应该也能办到吧。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压不下去了。
京城,钟意来见何苒,他带来两个消息,一个是抓到了冯兆炎和冯翦翦,也不怪锦衣卫用了四个月才抓到他们,原来冯兆炎减肥成功,从一个圆润如球的大胖子,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瘦小枯干的小老头。
他住的那条胡同,锦衣卫去过三次,全都没有认出他来!
冯兆炎身上没有特殊标记,所以在抓到他以后,钟意为了确定他的身份,请了冯夫人辨认,还派人去了冯兆炎老家,找到他的堂弟,这个堂弟与现在的冯兆炎有六七分的相似,因此这才确定这个人就是冯兆炎。
钟意带来的第二个消息,则是一份已经译好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