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那日谈心时她还口若悬河,话语一套一套的,握满了信心。
和离书上字迹工整的簪花小楷,一看是她精心编纂考量过无数遍的,半点涂抹的痕迹都无,逻辑通畅,语气井然。
郎灵寂也不去刻意哄,将钤好的公文拿走。他知道她郁郁寡欢的原因,不是很希望她为别人哀悼,因此也不会额外心软。
剪灭情敌是应该的,他们这种夫妻关系虽然貌合神离,倒也没大度到容忍彼此越轨的程度。
王姮姬埋下头,继续阅读王戢的书信。
郎灵寂将一颗微甜的药丸推到她面前,粲然的光泽,是什么不言而喻。
本月例情蛊的解药。
王姮姬顿了顿,吞下。
她的气质变了,虽然沉默,却不是那种蓄意抗争的沉默,完全是性子的内敛。
恰如冯嬷嬷料想的那样,付出了血的代价,她以后再也不敢提和离了。
她彻彻底底被击碎了。
第075章 打压
岑道风以布衣身份成功拿下荆州, 按约定,王戢应该把荆州刺史的位置给他。
然而,事实并没那么简单。
首先他遭遇了官场踢皮球, 被吏部、中书省和尚书台这三部耍得团团转。
吏部, 主管人才铨选和官员升迁。
中书省,起草诏书,颁布诏令。
尚书台, 具体执行,实施诏令。
这三部是皇帝之下最有实权的机要门户, 官员调动不可避免要经过他们的手。
吏部推辞一州刺史的升迁须得有中书省的公文, 中书省推辞他们的公文发出后被尚书局拖延, 尚书局责怪吏部迟迟不发荆州刺史上任的调令……形成了无限死循环。
皇帝任命的圣旨早已发出了,这三个机要门户依旧互相推卸渎职,懒政懈政,身居高位的世家子弟完全把圣旨当空气, 态度傲慢,咨横无礼, 对岑道风这位战功赫赫的独臂将军吆五喝六。
岑道风提着皇帝的诏令跑来跑去, 白白耗费了三日光景,一无所获。
他终于明白官场远比真刀真枪的战场更险恶,人心鬼蜮伎俩,使尽阴招。
这三部的高官多数出身于包括琅琊王氏的门阀世家, 一个个都是内部倾轧和互相算计的高手, 排斥寒门, 根本不想寒门进入他们严丝合缝的权力网。
贵族凭借源远流长的族祚, 衣冠风流,白拾公卿之位, 不仅蔑视那些凭借血汗军功打拼而来的暴发户,更加不把司马氏皇族放在眼中,堪比朝廷的蛀虫。
荆州刺史升迁的诏令已下,岑道风却眼睁睁得不到。
最后还是一位老者隐带怜悯,暗中提点:你得罪了什么人吧?
战场上冲锋陷阵岑道风或许是一把好手,但论起为官之道连稚子都算不上。
寻常世家子弟升迁,拿一纸调令就直接上任了,哪需要如此麻烦。
岑道风牙根痒痒,不可抑制的暴怒,想将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撕碎。当真令人寒心,他辛辛苦苦在外搏杀,为了战功失掉半条手臂,竟遭如此待遇!
中书省院前,岑道风怒气蒸腾:“开门,我要见中书监郎灵寂!”
守卫自然无动于衷。他手中无拜帖,别说中书监,便是普通中书郎也是见不到的,寻衅滋事的话会被下大狱。
这里是建康,不是江州。
“将军,您就算再急,公文流转需要时间,一切得按章程规矩来。没有尚书局盖戳的手令,我们没这个权力给您办事。”
岑道风愈加气恼,另外两个地方同样是这般说的,官场踢皮球,相互推诿,来回来去打太极,好一副官腔。
欲见陛下,陛下却无力号召中书省等门户。主弱臣强,奸佞盘踞,偌大一个朝廷乌烟瘴气,沦为华阀私人的门第。
无奈之下,岑道风回转江州。
王戢的大本营在此,军营边的屯田已青青葱葱栽出嫩苗来,士兵轮流在校场演武,闲暇时候耕田种粮。
前几日江州还是一副荒废模样,短短的时间,便恢复了正常秩序,蒸蒸日上。
王戢的精兵透着股锐意,精神饱满,井然有序,气势凛然,熏天的杀气直冲霄汗,看上去战斗力极强。
岑道风欲见王戢,当面对质,索回荆州刺史之位,却被告知朝廷刚发来公文,荆州刺史由琅琊王氏的王瑜担任了。
这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
荆州刺史之位给了别人。
军帐内,王戢高踞于主帅宝座,乜着眼道:“荆州刺史一职确实交给王瑜了,念你此战有功,封你为王瑜麾下参军,日后再勉再厉,好自为之。”
参军,低阶军衔,某种程度上相当于主帅的副官,是许多世家子弟嗤之以鼻的微末位置,比之荆州刺史远远弗如。
那王瑜好巧不巧正是多次给他下督战令的高官,平时游手好闲,颐指气使,是个根本不会上阵斩将搴旗的膏粱子弟。
军绩册上原本由他以火计绞杀的匈奴和羯族,功劳也统统记到了王瑜名下。
岑道风额头青筋暴起,忍无可忍。
答应了把荆州给他,他出生入死断掉一只手臂。结果琅琊王氏转头把荆州给了王瑜,相当于自己吞掉了荆州。
耳畔忽然响起老者的那句话:你得罪了什么人吧?
琅琊王氏当真要对付他。
现今这世道黑暗,皇帝垂拱,士族当政,流民出力,战功越高打压越狠。
岑道风飒然抬起凶目,骨节攥得嘎吱直响:“王将军,您非要如此吗?”
跟岑道风一起在火海血雨中厮杀的将军义愤填膺,造反起义,意欲直接剪灭王戢,声嘶力竭在军营中反抗起来。
“给我们将军荆州刺史之职!给我们将军荆州刺史之职!给他应有的待遇!”
军队哗变,王戢大怒,当即命人扣押了岑道风,以谋反罪军法处置。
因为荆州刺史的位置,昔日并肩作战的两位主帅自相残杀。
岑道风被押出军帐,剥光上衣,双臂捆缚,白花花的铡刀悬在头顶。他依旧憋着一口气不服输,挺直脊梁骨,大义凛凛,对王戢蔑然投来烈火般的憎意。
千钧一发之际,陈留王司马玖带着皇帝的手书和大军前来救场。
“刀下留人……!”
司马玖气喘吁吁,对王戢恭敬揖了揖,道:“陛下知岑将军和王将军您有些误会,特意吩咐小王前来察看。”
司马玖为皇室宗亲,娶了岑道风的妹妹,和岑道风是盟友加姻亲关系。此刻岑道风即将被斩,他不能坐视不理。
王戢面色铁青,神情倨傲,并没起身相迎,显然存着杀人的心思。
司马玖焦急,对岑道风连连使眼色,责备道:“王将军按朝中诏令办事,论功行赏,原是公平公正。岑将军您怎能纵容手下哗变,冒犯主帅?快快给王将军赔礼。”
岑道风解了束缚,死中得脱,膝盖沉甸甸重似千钧,牙关咬碎,最终还是单膝跪下,眼睛耻辱得快要滴血,请罪道:“末将无礼,王将军……恕罪!”
司马玖从中当和事佬,又对王戢道:“岑将军一时冲动,绝无谋反之心,还望王将军大人有大量暂且饶恕岑将军这一回,陛下希望二位重归于好。”
司马玖拿皇帝压人,意图使琅琊王氏心存忌惮,放过岑道风。
王戢并不吃这套,冷冷淡淡道:“诏令都是朝廷下达的,本帅照做而已,岂能左右。岑将军不会因为没得到荆州刺史之位,便对本帅心怀狷恨吧?”
所谓朝廷下达的诏令,便是中书省下达的。荆州大捷后,陛下本已下了岑道风升迁的旨意,却硬生生被中书省撤回了。
中书省作为皇帝秘书,品阶虽不甚高,权力却大,能左右皇帝的决定。中书省认为不合适的诏令,有权规劝皇帝撤回,并襄助皇帝重新起草拟定。
当今中书监兼帝师正是琅琊王郎灵寂,郎灵寂与司马玖不同,是绝对的拥臣党,琅琊王氏的信徒。
岑道风总算明白何为官官相护了,他始终游荡在圈子外围,枉跟个傻子跑吏部、尚书局、中书省,到头来一场空。落在这些人手里,不被欺负死才怪。
武将在战场上舍生忘死,想进入官场,到头来还要经过高高挂起的贵族文官允许,规则统统都是贵族制定的。
岑道风第一次有种无力的感觉,在战场上被匈奴和羯族包围,弹尽粮绝,他尚且无所畏惧,能拼杀出一条生路来。
而今,被这些依恃冢中枯骨自命不凡的贵族官员欺辱玩弄,辛苦打下的战功生生断送在别人手上,还要跪下来道歉!
他躁郁抓狂想杀人,双目红得滴血,世道黑暗,官场黑暗,滋味尝尽。
这场军队哗变最终以岑道风失败告终。
陛下的使者司马玖出面调和,封岑道风为广州刺史,平越中郎将。
广州和荆州看起来是平等的,其实并不。
广粤之地毗邻南中,瘴疠不毛,潮湿溽热,密林遍布,是一片半开化半蛮荒的区域,罕有人烟,远远比不上富庶肥沃的长江平原流域,与流放无异。
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岑道风都将镇守于此,相当于明升暗贬,而岑道风心心念念的荆州给了王瑜。
只因岑道风功劳高、名声大,又是拥帝党,不得不被王氏忌惮。王戢夺取江州后,对荆州虎视眈眈,将其吞入腹中。
当然,岑道风不能这么简简单单去广州赴任,他走可以,夫人和六岁大的儿子要被扣押在王戢手中作为人质。
……
江荆二州告捷之后,王戢以天下兵马大元帅加都督江、荆、扬、湘、交、广六州军事,并领江州刺史和大将军。
这意味着长江以南的大片区域,除云南、贵州等地方外,兵权由王戢掌握。
他以江、荆二州为大本营,控制力向周围畛域扩散,控制着东晋王廷的命脉。
至此,天下强镇尽归王氏。
琅琊王氏王戢,位极人臣。
岑道风之事,王戢蓄意针对是一方面,荆州从原则上也是不能给岑道风的。荆州重地,只有握在王家自己人手里才安心。
王瑜即便是个花天酒地的白望,只要他是王家人,家主王姮姬的族兄,流淌着王氏的血液,就能坐上荆州刺史的宝座。
建康,城楼门前,陛下和司马玖二人为岑道风送行。
雄浑古朴的建康城楼浸了暮色浓黑的影子,落日余晖硕大浑圆,淮水汤汤,吹着夏日里飒飒而寒的风,透着悲凉。
岑道风此一去广州,山高水远,再见不知何年何月。朝中能用的寒门忠臣本就不多,司马淮又失肱股。
若非琅琊王氏蓄意挤兑,岑道风这样才华武功俱高的干将怎会被流放到偏远的广粤之地,一穷二白。
错就错在岑道风最开始刺杀了王姮姬,与王氏结下极深的血仇,导致王家人屡屡穷凶极恶地针对。
司马淮捻了一抔故乡的土,放在酒盏中,惋然敬道:“卿当远去,调养生息,朕过段时间会尽力将你召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