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洗,露冷风高。
秋潮忽至,松树枝叶窸窣相撞,一片片挂着白霜的木芙蓉在夕阳中盛开。
王姮姬站在高高的露台之上,眺望着远方越来越模糊的黑色群山,身上的斗篷被夜潮拂吹得一阵阵褶皱。
郎灵寂陪她在身畔,漫不经心。她不说话,他也不会打扰她的独处。但她在的地方,需要有他在身边形影不离守护。
恰如王章死前将她“托付”给他一样,她更多的像他的雇主,他会根据契约满足她的愿望,照顾她的家族,维持这场看客注视下的婚姻,做好职责内的条款,而不掺杂过多的私人情感,或者打搅彼此的生活。
临风,他问她:“喜欢吗?”
王姮姬不明所以地扭过头。
郎灵寂双手撑在雕镂的栏杆上,一动不动,墨发随清风拂动微微凌乱,“送给你的礼物。”
江州、荆州等六州连成片的广大土地,这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新婚礼物。
如今半壁江山已收入琅琊王氏囊中,王戢位极人臣,王氏稳居第一华阀,王家子弟皆在朝为高官。他履行了王章临终前的嘱托,将琅琊王氏经营得好好的,献上她至高无上的权力桂冠。
王家祠堂内象征族祚永传的宝刀金光闪闪,比往昔更加闪亮耀目。
他认为他比文砚之走得更远,做得更多,对她的爱更有饱满的轮廓和密度。
王姮姬眨了下眼,沉入深思之中。
确实。一份礼物。惊喜的礼物。
她和郎灵寂结合的这桩婚姻是本人的不幸,却是家门的大幸。
如今的琅琊王氏上至中枢国策的制定,下至地方官员铨选,皆一手操控。
郎灵寂作为操持政局的核心人物,登顶文臣品秩之巅后并未忘恩负义,仍源源不断为王氏提供滋养和权势,这一点来看确实还可以。
至于他和她私人的恩怨,便不提了。
“嗯。”王姮姬发出一个气音表示认可,从家族的角度,她自然很喜欢这份礼物。
“谢谢。”
郎灵寂将她的肩膀转过来,凝了片刻,感性与智性..交织,微微颔下首,去追她的唇。王姮姬清冷的面容仰着,被他二指轻轻抬起,以最贴近的姿势靠近。
“我永远是你们王家效劳的,”他低声臣服在她耳畔,温凉如夜风的吻洒在她额头,“没有你的襄助,我什么都做不了,该我谢谢你才对。”
她是家主,也是他的妻子,任何公文都要先经她过目,没有她的配合他一事无成。他建功立业,她是他的代言人。
王姮姬仰头翕动着唇回应着他的舌,专注沉浸其中。她墨发沾了丝丝的夜雾,似一枝染霜的玫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像其他温柔妻子那样顺从。
“我不和离了,”她也说,想清楚了,没有什么次第和含蓄,径直表明,“只要你一直帮着我家,我愿意当你的人。”
……画地自囚。
郎灵寂听闻这句话,敏感的神经倏然跳了跳,内心深处达到了大和谐大寂静。
他微微笑,轻抚去凌乱的碎发,柔淡道:“你能这样我很高兴。”
王姮姬嗯了声,乖乖埋在他的怀抱里,宛若一尊石像。
她身上早就锒铛布满了镣铐,妥协和认命是对家族对旁人最好的一种方式。这场婚事,二哥高兴,叔父高兴,郎灵寂本人也高兴,所有人都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他送给了她这样贵重的新婚礼物。
“你要能保证无论发生了任何事情,都永不背叛我琅琊王氏,以我王氏为先,直接为官生涯的终结。”
她贴在他心脏上,毫无波澜地强调,“……我也会满足你的要求,直到我生命的终结。”
既然离不掉便纠缠到死吧。
她想明白了,她是他的臣,他亦是她的臣。她未必全输,他也未必全赢。既然共生于琅琊王氏的屋檐下,不如戮力振兴门户,针锋相对徒然无益。
郎灵寂摩挲着她的发,良久,“好。”
“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娘子。”
第078章 迷梦
冶荡的帷幔之中, 昏昏沉沉。
博山炉中飘出袅袅安神香钻入鼻窦,无形中剥夺清醒的意志,软化浑身骨骼, 迷惑人的精神。
熏黄的龙凤花烛晃来晃去, 时而爆出灯花,暖热的光芒烤着人,刺得眼睛生疼, 室内空气凝闷得快要窒息,一丝流动的风都无。
女子凝脂般的玉臂婀娜伸过来, 伏在了胸口。袖口若隐若现的梅花纹, 泛着一些些寒山月的香气, 悄然吹拂在鼻尖。
这般陌生的交缠令人不适,女子始终纠缠着,吐气如兰,一阵阵掠在耳畔, 时远时近,丝丝缕缕的气息使人沦陷。
她轻轻蹭着, 眼中浮起春水, 柳腰绵绵,声音靡靡,温暖的柔情,似将一切草木岩石都融化, 在耳畔叫道……
司马淮两鬓淋漓细汗, 隐忍地唔了声, 低语道:“王姮姬。”
缠着他的手臂骤然松弛, 这三字恍若隔开了梦境与现实,随即, 听一个女声娇嗔道:“陛下,臣妾是张贵妃。”
司马淮如梦初醒,睁开眼皮。
帐间,张贵妃那张明艳的眼正对着他,秀眉微蹙,嘟着嘴满是责怪。
她一袭素色寝衣,袖口没有绣梅花纹,身上也没有梅花和寒山月糅合香气。
司马淮定了定神,擦擦额头黏腻的汗,半晌才道:“爱妃。”
原来是一场梦。
他起身镇定片刻,掀开一看,被褥下潮乎乎的,哑声叫了水。
守在门外的内侍闻三更天叫水暗自称奇,陛下和娘娘明明已经歇下了,怎么又……难不成半夜又起了兴致?
热水和湿帕鱼贯而入。
司马淮独自清洗了好几遍,换上整洁的寝衣和被褥,才重新躺下。
身畔的张贵妃不依不饶地扭着头,脸色铁青,一副女儿家的幽怨模样。
今夜是她侍寝,陛下叫水不是跟她也就罢了,夜半还喊其他嫔妃的名字,那样缠绵柔情,实在太侮辱人了。
司马淮拢了拢女子的肩膀,象征性地安慰两句,心不在焉,久久悸然,被噩梦的残影缠绕,呼吸紊乱,怅惘若失。
他怎么会做那样的噩梦,怎么会……梦见她呢?
对天发誓,他对她绝无龌龊念头,便是沾一点边也没沾过。可梦中那股熟悉的梅花香气,除了她没有第二人。
司马淮涣散躺在榻上,被清亮亮的月光弄得睡意全无,脑海中一团乱麻。
张贵妃闻他的静默,不敢再耍小脾气,识趣凑了过来,“陛下——”,毛茸茸的脑袋钻入怀中,蹭来蹭去。
司马淮却侧了侧身,再无兴致了。
……
白日,司马淮批罢了奏折,烦恼地揉着额角,卧在长椅上小憩。
太阳穴依旧隐隐作痛,好像有一把锥子在里面狠狠地搅,神经恍惚。
张贵妃捧来葡萄果酒,汁液盈盈泛光,斟满一杯恭敬奉上,“陛下累了,歇息歇息吧,请品尝西域美酒。”
司马淮顿了顿,接过,道:“多谢爱妃。”
张贵妃细眉皱着,含有几分娇嗔,对于昨晚之事犹耿耿于怀。
她入宫一年多,长相是同批秀女中最出挑的,素来圣眷优渥,恩宠为旁人所望尘莫及,昨夜陛下在睡梦中竟无意识唤出了其它女人的名字!
不知哪宫的嫔妃有这等能耐,勾走了陛下的魂儿,叫陛下神牵梦萦。
据她所知,宫里并无姓王的嫔妃。王乃大姓,有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若这种贵女进宫必定会晓谕六宫的。
张贵妃估摸着,多半是个大胆妄为的婢女。
如今内闱寂寥,后位空悬,她兢兢业业侍奉陛下,还指望着有朝一日登上皇后的位子,绝不能这时候出差错,让哪个狐媚子捷足先登爬上龙床。
“陛下……”
张贵妃冲司马淮发着娇嗔,无辜可怜的眼神,柔情似水,“您饮了臣妾的西域美酒,是不是欠臣妾一个解释?昨晚梦中呼唤的妹妹到底是谁,哪个宫的?”
司马淮心涉游遐,下意识浮现一个女子清骨窈窕的背影。前日她还叩首在他膝下,自称臣妇,拜谢皇恩浩荡。她丈夫在她身边形影不离,她是个深闺妇人。
这念头像一座深渊,漆不见底,他必须悬崖勒马。
他咳了咳,“没什么,噩梦罢了。”
张贵妃才不相信这等敷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非陛下白日里留了情,夜里怎会念念有词地呼唤?
待欲再行缠问,司隶校尉孙寿求见。
司马淮挥手,推开了张贵妃,趁机让张贵妃暂时告退,整了整衣冠,正襟危坐面见张寿。
张贵妃跺跺脚,心不甘情不愿,瞪了司隶校尉一眼,只好服了服身暂时告退。
孙寿小步趋至御前,跪地叩首,朗声道:“微臣有要事禀启奏陛下。”
司隶校尉主管官员监察,常常劾奏百官不法之事,为百官忌惮孤立。
尤其是这个孙寿,性刚讦,是个谨遵儒教的礼法士,朝中流传他“唯解弹事”——即不会干别的,就知道弹劾人。
此人钻牛角尖,从前常令司马淮头疼,现在却发现是难得的直臣。
司马淮长袖一甩,“卿何事启奏?”
孙寿清了清嗓子,开始长篇大论地劾奏。
此番他要弹劾的名单有三项,好巧不巧全都关于琅琊王氏。
一者,王崇的嫂嫂病重逝世,王崇不思哀伤不尊孝道,反而与友人宴饮达旦,丝竹管弦声震四邻。
二者,王潇的妻子常年受公婆责骂,忍气吞声,因王氏家大业大不敢和离,走投无路跳河而死。王潇事后无丝毫悔改之意,立即另娶娇妾。
三者,王实酷爱豪宅楼阁,为与人斗富,诨号“钱癖”,霸占了一整条街,欺得商人百姓无家可归,民怨载道。
“琅琊王氏乃朝廷蛀虫,无视孝道,害人性命,侵吞民脂民膏,合该重罚!”
孙寿义正言辞,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