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芬姬面色铁青,王清姬亦黯然。没有人想被轻辱和怠慢,她们是琅琊王氏贵女,平日里众星拱月的角色。
她们愿不愿意入宫是一回事,皇帝礼不礼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内侍察言观色,闻此连忙道:“陛下近日来睡眠恍惚,常常夜半梦魇,龙体一时不适也是有的,还请家主多体谅。”
王姮姬想那司马淮不过是个弱冠的少年,情窦初开知慕少艾之时,和后宫妃子乱来情有可原。但半夜洗冷水澡的诡异举动,会不会与郎灵寂此番目的有关……
她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入宫不单单是为了送王芬姬和王清姬,更要以自己为饵,帮郎灵寂钓出一些东西的。
“无妨,臣妇和二位贵妃娘娘等等就是。”
内侍犹嫌理亏,王家势大万万得罪不得,怕陛下的缺席令王氏心生嫌隙,殷勤提议带着王姮姬等人在宫中四处转转,今后二位贵妃娘娘要生活在宫中,提早熟悉熟悉也好。
左右闲着无事,王姮姬答应下来。
王芬姬和王清姬脸色依旧阴郁,同样是入宫,王姮姬和她们的身份天差地别。
王姮姬是荣耀无比的家主,掌控旁人命运,送旁人入宫,她们是入宫的笼鸟。王姮姬可以高高在上置身事外,她们却是笼中人。
王姮姬知她们二人有怨言,内心亦有苦衷,王家家主的身份像沉重绳索一样锁着她,家主就是责任。
后花园秋高气爽,蔚蓝的天极其深邃,一行行大雁在天空飞过。
恰好,御花园张贵妃正在游园。
张贵妃这几日心情本就糟糕,见一行陌生女子在后花园中招摇,便恼怒派人问是哪宫的嫔妃,见了贵妃竟熟视无睹。
宫里的女人,即便仗着圣宠优渥,也没见过这么嚣张的狐媚子。
“放肆!你是哪宫的嫔妃,什么位份,见到贵妃娘娘,为何不行礼问安?”
王姮姬缓缓疑惑地回过头来。
王芬姬和王清姬岿然不动。
空气忽然安静。
内侍汗流浃背,更加尴尬,引荐道:“贵妃娘娘,这位不是妃嫔,是王家家主九小姐,中书监之妻,大将军之妹。”
第083章 私见
张贵妃花容失色, 瞳孔微微睁大,滑嫩嫩的一张脸既惊且羡,这就是琅琊王氏那位年纪轻轻的女家主?
同时, 电光石火间, 她乍然想起来陛下的梦中呓语,那夜陛下激荡颠簸,满头大汗, 像经历了一番云雨,面色隐忍而痛苦, 最后轻喊——王姮姬。
眼前这位就是王姮姬。
瞧着, 确实有几分过人的美貌。
张贵妃神情微妙了, 皱着嘴,样子很奇怪,像窥探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据她所知王姮姬已出嫁了,中书监的唯一爱妻, 陛下竟是觊觎臣妻。
张贵妃忸怩了下,拖泥带水地欠身拜道:“原是琅琊王氏的家主小姐, 妾身张氏久居深宫有眼无珠, 方才得罪了。”
琅琊王氏与皇帝共天下,张贵妃虽为贵妃,却辇给王家家主行礼。
王姮姬颔首,“贵妃娘娘有礼。”
张贵妃扭着细腰站起来, 细细打量王姮姬, 心中溢出一缕别样的情感。
王家人真是心大, 竟敢让王姮姬独自入宫, 这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不知家主此番进宫有何贵干?若要观赏皇家景色,妾身可领您四处走走。”
王姮姬扬起手为张贵妃引荐王芬姬与王清姬, “这二位是我的姊姊,今后在宫中同住,与您共同侍奉陛下。”
张贵妃哦了声,前几日倒听说了王家二女要入宫,没想到家主亲自相送。
王姮姬知不知道陛下根本不想要这两个女子,而是钟情于她?
王姮姬的衣裳朱绂紫绶——朱绂乃大红蔽膝,三品以上文官的徽记,紫绶则身披菖蒲色飘带,是高级军官才配拥有的印组。
这代表着,王姮姬身上同时有文武两种强大力量的加持,中书监之妻,大将军之妹,荣耀巅峰,并非一个空壳子。
自古女子没有入朝为官的,这位却袭了正经的爵,统领琅琊王氏,能在朝中与一干朝廷命官分庭抗礼。
如此贵女,陛下自不敢轻易掠夺。
张贵妃油然而生几分敬畏之意,道:“妾身方才冒犯了家主,莫如请家主到宫里坐坐,妾身也好奉上一杯热茶赔罪。”
王姮姬疏离摇头,“那倒不必,多谢贵妃好意。”
张贵妃心想幸亏王姮姬已嫁作人妇,否则自己的恩宠危矣。王家剩下那二女虽贵气熏天,长相却远远不如王姮姬貌美,顶多算中人之姿,她堪与之平分秋色。
又邀请道:“那二位姊姊呢?”
王芬姬和王清姬比王姮姬更不近人情,更加高傲,对这位圆滑逢迎的贵妃没什么好感,拒人于千里之外。
王芬姬凉凉地撂下话:“我父只生我一个,似乎并没有其它姊妹,还请贵妃娘娘莫要胡乱称呼。”
张贵妃咬咬牙,不愧是依恃门第蔑视她人的贵族,但在这后宫之中,门第出身都是虚的,谁得到皇帝宠爱谁才能出人头地,占领中宫之位。
“是,妾身冒昧了。”
便在此时,太极殿的另一内侍急匆匆奔过来,满脸堆笑对王姮姬哈腰,道:“启禀王小姐,二位贵妃娘娘册封的吉时已到,礼部准备就绪,请移步太极殿。”
王姮姬点头,遂辞别张贵妃。至太极殿,因王芬姬和王清姬二人换上了吉服行册封礼,王姮姬暂时在侧殿等候。
秋凉时节,殿内的地龙烧得熏热,蒸腾的热气宛若实质,四面窗户密不透风,令人口干舌燥热得想褪一层衣裳。
炭火透着微微的猩红,噼里啪啦地烧着,袅袅熏香钻进人的鼻窦,无形间熔化清醒的意志,脑袋变得蒙蒙的。
王姮姬久坐之下腿脚有些麻木,身上层层叠叠厚重的命妇之服闷得人窒息,不禁起身活动一下,敞敞袖口解热。
忽然闻得一阵橐橐的靴声,龙涎香味传来,殿门被推开,一道明黄色的高大身影出现——却是皇帝司马淮本人。
司马淮一身帝王常服,身披鹤裘氅,森森如千丈松,容仪俊爽,年轻俊逸的面庞泛着匆匆之色,临于她面前。
他一进殿,两侧的内侍立即关紧了殿门,留给二人独处的空间。
王姮姬微微惊讶,下意识站起,道:“陛下?臣妇参见陛下。”
司马淮骤然见了她鲜活的芙蓉面,呼吸一窒,心跳漏了几拍。
梦中那些旖旎缱绻的景象与眼前人重叠在了一起,令他有些恍惚,血液里流淌躁动的热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他虽然与她从未私下见过面,却好似枕畔人,夜夜相会交欢,情似胶粘。
这些从暗处滋生的阴翳心思,他只敢独自消化,不敢对包括她的任何人说。
“……郑蘅。”
王姮姬一凛,郑蘅,多么久远的称呼,犹如隔世。
按理说此时司马淮应该出现在册封礼上,而非私下里与她这臣妇见面。
“陛下您怎么会来这儿?”
司马淮垂下眼帘,警惕着四周门窗紧闭,幔布厚厚遮挡着,守在外面的都是自己的亲信。
“情势严峻,朕借病悄悄从册封礼上出来,才得以见你一面。”
王姮姬听不懂他这话,为何非要悄悄见她一面,他们身份迥异。
“所以,陛下方才是装病?”
司马淮摇头:“不,朕的确害了风寒。”
王姮姬面色回避,他害风寒或许跟半夜洗凉水澡有关,近来宫中常常传出流言蜚语,说陛下化身楚襄王梦会神女,不传嫔妃侍寝还夜半叫水,夜夜如此。
“陛下要仔细龙体。”
司马淮咽了咽喉咙,再次见她,心思早已不如当初她和文砚之定婚时的单纯。
彼时他还能站在君王的角度祝福她和文砚之,现在,一念一心焦,甜唾融心溢肝肺,满脑子是夜晚的迷梦。
他暗哑的声音像水雾,甚至不敢说话,一开口就怕亵渎了。她那样的高贵,美丽,还是他曾经的结拜兄弟。
他有些羞耻,语气泛烫,问:“郑蘅,你这段时日过得好吗?”
王姮姬被地龙的热气熏得燥热闷窒,拿捏着分寸,“陛下,您以后还是叫我王姮姬吧。”
郑蘅那个称呼早不适合她了。
司马淮遥感失落,他这些时日一直努力想单独见她一面,却是自作多情。
她话语里里外外透着疏离,充满了已为人妇的自觉性,规矩得不能再规矩。
“为什么,你怕惹麻烦吗?”
王姮姬道:“陛下既知道,还这样做。”
司马淮压低声线承诺,“放心,朕已命人将这里围死,我们很安全。”
王姮姬低头不语。
他们二人之间似隔着无形的空气墙,她身上沾染门阀的气息,他身上沾染皇室的气息,隐隐透着对立,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场。
“当初文砚之的死,是朕的错,”
司马淮默了半晌,旧事重提,“朕写下了赐毒酒的诏书,印玺也是朕亲手所盖,朕对不起你们,但朕实在被逼无奈。”
“如果你当初和他幸福地结为夫妇,现在定然不会是这般。好几年过去了,朕一直没来得及跟你道歉。”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王姮姬神色微黯,转移话题,“臣妇的两个姊妹今日入宫,陛下应该在册封礼上陪伴她们,而非与臣妇私下相见。”
司马淮听她着疏离的语气,莫名心寒,“为什么,你忘记我们的兄弟情分了吗?还是说你改变心意了。”
“这里不是在乡野的清谈会,而是在皇宫,”她提醒道,似别有用意,“陛下与我君臣之别,结义之情已经翻篇了。”
禁忌感越来越强烈,越是君臣之别,人心蠢蠢汹涌的冲动越压抑不住。
司马淮长长吸了口气,按捺住内心的渴望,“朕知道。朕今日跟你谈正事的。前几日朕想助你和离,听闻你在江州,便叫岑道风拿着咱们结义的玉柳条给你捎了话。和离,你试过了吗?”
王姮姬骤然颤了颤,眼前浮现既白被活活被打死的惨状浮现眼前,骨头都成烂泥了。她低低道:“试过了。”
司马淮猜到结果,“失败了?”
王姮姬嗯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