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灵寂掩饰地咳了下,心脏一阵尖锐的刺痛转瞬即逝。时隔这么久反噬作用终于来了,情蛊在钻洞。
“罢了……”他忽然又冷冷地说,“你确实仕途平步青云的最好工具,王姮姬。”
“我们只适合单纯的利益关系。”
王姮姬愈加莫名,云里雾里的。
梁州战败的消息沉甸甸地落在头上,王家每一个人都不好受。
郎灵寂几日来夙兴夜寐,焚膏继晷,原本修削的身形微微清减了些,尽力维护被皇权腐蚀的琅琊王氏。
现在的问题是,他根本不能反抗。
儒家体制中君王杀臣子天经地义,为人臣子的悲哀就在这儿。
行忤逆君王之事犹如居于火炭之上,被天下各路诸侯诛杀,当年八王之乱便是八个藩王轮番做皇帝,结果谁也没能长久。
王姮姬其实不怪郎灵寂,也不敢怪他,王家还得依靠他逆风翻盘。
她将早已凉了的茶递到跟前,示意他暂时休息,罕有披了件外袍在他肩头,商量似的语气道:
“郎灵寂,你一定要帮王家。爹爹命我为家主,但我根本没能力支撑王氏,将来九泉之下何颜见爹爹……”
郎灵寂闻此,眸子冷色愈加闪了闪。
没一句他想听的。说讲利益,她还真就无情地只跟他讲利益。
“行了。我帮你。”
当然是帮她的,一直都是帮她的。
王姮姬弯了弯唇,道:“好,我记下你这句话了,失去的梁州你一定要帮我们再夺回来,二哥的土地不能被流失。”
顿一顿,“……谢谢你。”
郎灵寂右眼皮一跳,见她温言款语,意态诚恳,下意识道:“如何?”
王姮姬懵了,什么如何,弄半天才明白他问的“如何谢”,她刚才已经谢过了,就是口头的,还让她怎么谢。
郎灵寂静待她半天没反应,缓缓沉肃了面容,深锁了眉宇。
王姮姬知自己又做错了,既说谢字哪有空手套白狼的,无论如何得给点实际利益,表示表示,才显得诚心。
她扯扯他的袖子,斟酌着道:“你用晚膳了么?不如去我房里用,厨房上了新鲜的琅琊菜。”
郎灵寂置若罔闻,不动如山。
皙白的手腕虎口处一道深长的咬痕,那日她咬的,泛着丝丝旖旎。
王姮姬情不自禁摸了摸脖颈,那枚他咬她的痕,端端是一对。
她欲言又止,“你不吃?还是吃过了?”
仍然得不到回答。
郎灵寂若下定决心冷落别人,怎么倒贴都无济于事。前世她这样一遍遍求过他,始终得不到回应。
王姮姬彷徨,准备识趣地默默离去,他却忽然捉住她的袖子,柔哑地道:“别去你那儿了,这里就吃吧。”
说着离了桌案,打横抱她往床榻。
第101章 谋反
王姮姬略微挣了下, 随即顺从接受,被搁在了榻上,解掉衣带。
郎灵寂覆身压下来与她十指相扣, 密密麻麻吻着她秀长的脖颈, 洒落温烫的气息,寂静室内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这几日他劳累了,又被贬谪又是幽居, 这种事能熨帖人。王姮姬细白的手臂搂住他的肩,阖目隐忍, 尽量配合着, 原本肃穆的书房衣裳凌乱一地。
她身子养好了许多, 敦伦时有异样的感触。情蛊的毒害越来越浅,或许再过些时候身体能完全恢复。
意味着,她有可能怀孕。
孩子……
她没有想过。
一度以为她和郎灵寂没有未来。
郎灵寂停了停,唇微蹭了蹭她的眼皮, “要专心。”
王姮姬空洞的意识逐渐回笼,缓了一缓, 仰颈去轻啄他, “嗯。”
郎灵寂被她一片柔软封住,霎时过电般。前世她也时常吻他,今生竟兜兜转转了这么久。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再度品味,像柚皮一样苦里透着微甘。
他动情地叹息:“姮姮。”
王姮姬脸色泛起团团桃花, 平静地仰在他身下。她还想依靠他振兴琅琊王氏, 得尽量哄他舒心点。
他们是夫妻, 是一条船上的渡客, 一根绳上的蚂蚱,荣辱与共, 祸福相系,命运紧紧联络,同为了琅琊王氏。
情蛊在他们体内诗意地共鸣着,彼此的心脏震动在同一节奏。郎灵寂汹涌又克制的暗愫悉数释放,丢掉了他自以为傲的理性,沉溺在与她的世界中,抵达纵深。
情是种危险的不利条件,却具有相当的诱惑力。心满了又空,空了又满。
直至天明。
·
梁州落到了岑道风手中,木已成舟。
王戢主动让出了梁州,将目光投向与之毗邻的青州,派王瑜担任青州刺史。
谁料陛下再次阻挠,以青州毗邻匈奴为由,派了岑道风驻守。
王家占领江荆湘三州已连成一片,天下兵马十分王家已占了七分,皇帝对王家的疑惮之情越甚。
这下王戢忍不了了。
连日来祸不单行,王戢这边屡屡失利,王家在京为官的子弟也频繁遭贬谪,郎灵寂一倒似乎王氏有大厦将倾之态,极盛之后的极衰。
陛下废黜了王氏的庇护伞郎灵寂,也废黜了整个士族的庇护伞九品官人法。
士族皆对陛下新实行的科举制痛恨至极,苦于被分散至九州各自为政,没有聚集起来反抗的机会。
眼看着士族即将被皇权碾为尘土。
王戢欲回建康觐见陛下,遭无情拒绝。
极度恼怒之下,他给司马淮写了一封信,长篇大论足足五大页宣纸。
这不是君臣之间普通的信,准确来说是王戢对陛下的一封问罪信:
“当年江州内乱,是臣带领着王氏子弟敌手胼足地战场厮杀,平定流民,开垦荒田,安抚百姓,造大木船操练水军,抵挡北方的胡族,护长江流域的太平。
“朝廷上,是中书监郎灵寂朝乾夕惕,日理万机,政绩斐然,严峻刑法,坚守铨选官员的制度,运行着文武百官的行政秩序,维持着建康偏居一隅的和平。”
他言辞激烈,字句责怨,直言:
“而今陛下昏庸,不顾我琅琊王氏多年的君臣情分,与苍蝇之臣交构其间, 任用司马玖、孙寿、岑道风等,疑忌有功的臣子,卸磨杀驴令人心寒。奸佞小人弹冠相庆,忠义之士留下血泪,皇纲坠弛,颠覆大猷,实乃社稷之悲也。”
“望陛下及时醒悟,记得西晋覆复的殷鉴,革除时弊,亲近君子远外小人,恢复郎灵寂执政藩王之尊以及我王氏无辜被贬谪的同族,诛杀司马玖、孙寿、岑道风等奸佞,微臣虽九死亦欣慰矣!”
“否则,微臣唯有率兵亲上京师清君侧,兵危一振玉石俱焚,届时那群纸笔喉舌的奸佞小人一哄而散,陛下却白白担了昏君之命,遗臭千古,悔之晚矣!”
这封信带有十足的侵略性,气势凌人,端端是怨怼责怪于皇帝,暗示皇帝若不按王家之意行事,将有风雷之变。
王家所图不过三样,一者郎灵寂官复原职,罢黜孙寿等苍蝇小人;二者驱逐岑道风,将梁州重新交还给王戢;三者实行九品官人法。
偏偏哪一样皇帝都不会轻易让步。
王戢将这封上谏书写好后,没有直接送至司马淮,而是寄给了郎灵寂。
他未被愤怒冲昏头脑,相反十分清楚此信内容过于尖锐,一旦送给皇帝,覆水难收,彻底将皇室得罪干净,必须慎重。
所以他需要事先找个兜底的。
多年来的合作使王戢深知郎灵寂缜密的兜底意识,若郎灵寂阻挠,此信恐怕便不能寄出,还得继续隐忍一段时间。
这件事做与不做,全凭郎灵寂。
书信遥遥到王宅,全程以秘密护送。郎灵寂收到信后却没什么反应,只字未提,直接将信退回王戢了。
王姮姬正好也在,窥见王戢的大逆之言,胆战心惊,二哥以臣子之身将话说到这份上,存着鱼死网破的心思。
“郎……”她窃窃开口刚要询问,郎灵寂隐晦摇摇头,机密不可泄露,防范隔墙有耳,夫妻之间也要忌讳,“慎言。”
王姮姬热如蒸锅,焦灼难熬,家族将惹谋逆大祸,她作为家主如何镇定?
二哥嫉恶如仇又手握重兵,这般被欺凌打压,迟早要反的。
郎灵寂之前一直反对谋逆,强调君臣秩序,被贬的月余安之若素。此刻二哥真的谋反了,他却什么也不说,好像王戢的谋反是他在背后全力支持。
搞不清楚他究竟打着什么心思。
王姮姬站在风口浪尖犹感罡风猎猎,有种被时代巨浪打得颠倒晕眩的感觉。曾几何时王氏满门荣耀地封赏游街,转眼就变成乱臣贼子,跌落泥潭了。
长久以来,琅琊王氏和皇室之间的微妙的秩序感,忽然之间碎为渣滓。
使者将上谏信带回,退给王戢。
王姮姬七上八下,郎灵寂见她面色惨白,扶到卧榻暂坐休息,倒了盏热茶。
王姮姬没心情喝茶,紧紧攥着他的手,浑身冷汗涔涔,从未如此依赖过他,脑子里只有“谋反”二字——
琅琊王氏要反了。
郎灵寂为何不劝阻?
这件事真的值得冒滔天的风险,让郎灵寂放任二哥去做吗?难道他就有把握冒天下之大不韪,忤逆皇帝?
覆巢之下无完卵,王氏蒙上篡逆的千古骂名,郎灵寂作为王家女婿,恐怕再有谋算和智识也难以全身而退。
君王是压在臣民身上沉甸甸的五指山,郎灵寂终究不是神仙,而是臣子。
世态炎凉,他已经失势了,若再蒙上造反的恶名,满朝文武有几个襄助他?那些平日交好的士族会施以援手?
人皆是自私而明哲保身的。
她让他救王家,没说用这么极端的方式。
说他狠毒,他对皇帝的打压和贬谪一直忍气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