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是为琅琊王氏入狱的,替二哥站岗背书的。他死,琅琊王氏即死;他活,琅琊王氏才有一线生机。
他离开,她反而更枷锁了,任人采撷觊觎,根本没获得一丝一毫的自由。
“多谢恭喜,同喜同喜。”
王姮姬顺着他的话头,“你最好死在狱中,我包一二个年轻稚嫩的男倌,日日寻欢作乐,了却多年来被压抑的恩仇。”
郎灵寂微笑道:“那但愿你的皇帝争气些,让我‘死’在狱中。”
他双目中一尘不染的透色,好整以暇算计着,当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仿佛还有什么底牌可使。
“否则男倌有生之年与你无缘呢。”
王姮姬生理性拧了拧眉,仍然最厌恶他这副任何时候都稳坐钓鱼台的模样,明明火烧眉毛了,装得如此平静。
她无法离开他,情蛊将她死死拴住。如今那种暂时止痛的糖果已经绝迹了,解药只有他,通过同房来获取解药。
“你……”
她方要说话,这时孙寿等得烦了,见不得他们夫妻卿卿我我贴在一起说些肉麻情话,重重咳了声,示意官兵押解犯人启程。
桓思远却不动如山,依旧守在郎灵寂的囚车旁,像个黑脸的太岁神。
没有桓思远的吩咐,谁也走不了。
桓思远是坚定的郎党,同为门阀贵族,又与郎灵寂同窗之谊,任凭朝中风雨沧桑,坚定爬上郎灵寂这条船。
桓思远相信这条船不会沉。
“孙大人,再等等吧。”
孙寿无可奈何,唯有继续忍耐。
郎灵寂静静藐视着那些人,最后对王姮姬道:“你我夫妻,缘分快尽了。”
王姮姬右眼皮猛然跳了跳,困惑抬头,见他眸里潦水尽而寒潭清,生灵脉脉有情的颜色,专注凝视着她。
“怎么讲?”
刚才是开玩笑的,实际上她还要他支撑琅琊王氏,不希望他死在狱中。
以他本身的智识和二哥雄厚的兵力,他怎么会糊里糊涂死在狱中?
郎灵寂隐晦道:“没什么。起码你我要分别很长一段时间,预感。”
预感。王姮姬琢磨了片刻,“中书监大人预感错了吧?最多分隔十日,十日之后,天涯海角我也得找到你。”
今日是初五,距离月中十五还有十天。若十五她还没和他同房,情蛊便会发作,万蚁啮心之苦,痛不欲生。所以最多十日,十日之后她必定找他索取解药。
郎灵寂笑了,冰冷的春水一流,对她这种只为自己考虑的自私行为嗤之以鼻,
“呵。你倒拎得清。”
顿了顿,他又说:“平日总嚷嚷着要和离,这回王家只剩你一人了。”
王姮姬道:“你到底也没跟我和离。”
郎灵寂道:“嗯。有生之年不会的。”
王姮姬咽了咽喉咙,和离之事她早看开了,在此风雨飘摇的危殆时刻,她和他的婚姻虽束缚,但也是一种保护。
她有臣妻之名皇帝尚且肆无忌惮,若她真是路边一朵野花,失了家族和夫婿的保护,皇帝会做出何等淫邪之事来?
二人复又聊了些乱七八糟的,临别之际没什么正经话要交代。
他们本就是因为政治凑在一起貌合神离的夫妻,感情完全没有,关系名存实亡。他们骤然分开,反倒解脱了彼此,完全没有必要伤心。
但见桓思远还在对抗着孙寿,为他们博得一些些宝贵的相处时间。
郎灵寂瞥着她揉蓝衫子上石黛凹凸名贵的苏绣花纹,“喜欢这荣华富贵吗?”
大户人家一件衣裳能抵平民百姓两三年的吃穿用度还不止。
王姮姬自小生活在荣华富贵中,不知荣华富贵为何物,“自然喜欢。”
他叹道:“荣华富贵来之不易啊。”
王姮姬听这话膈应,他这样杳然遗世的人什么东西都信手拈来,竟也会感慨俗世的艰难。
“再不易你也要为我琅琊王氏保住荣华富贵,你与我家定下契约,需要恪守契约精神。”
王氏追求的不仅是在皇权下存活,更要立于门阀之巅,与帝保持共天下的格局,做华夏首望,掌握一朝命脉。
这确实很难,但她相信他能做到,也只相信他能做到。
“我们并没有输,对吗?”
她压低了声线,把头顶在囚车的木栅上,音量嘶哑得彼此能听到,
“郎灵寂,你交给我一句实话,我们琅琊王氏现在是不是还没输?”
虽然王家看上去一败涂地了。
被贬谪的是家族的文臣,文臣仰皇帝鼻息过活,命数难定;二哥手握重兵,势力仍然保存着,或许能力挽狂澜。
郎灵寂没答,探手似想再摸摸她的颊,手腕却被精钢打造的镣铐锁住,活动范围受限,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王姮姬犹豫片刻,主动将手探进木栅中捧住他的头,细细摩挲了会儿。
被镣铐和囚车阻隔的他们无法拥吻,通过这种方式缓解彼此的欲念。
前世之后,她第一次这般认真抚摸他,摒弃了私人的恩怨情仇。
他虎口之上犹留存着咬痕,恰如她脖颈上的那枚,一双一对,涂了去腐消肌膏永永远远消除不掉。
郎灵寂沉醉在这短暂的精神解药中,侧头吻了吻她手心,许久才道,
“不是没有输,”
“……是很快就要赢了。”
·
御史台带走了数位王氏子弟,个个都是被王戢谋反之事株连的。
王姮姬作为家主,目送着自己的哥哥们乘囚车离去,五味杂陈,抑郁难受。
琅琊王氏作为华夏首望,第一豪族,家中族人走到哪里都备受尊敬,何时承受过这等屈辱?
虽非抄家,与抄家之祸无异了。
她无法送太远,王家被陈留王司马玖所领禁卫军重重包围封锁,剩下的王家人无论男女老幼悉数被禁足了,包括她。
司马玖骑在高头大马上,睥睨对着囚车远去方向怔忡的王姮姬。
她的身影那样秀气病弱,梅红色的发带随寒风袅袅飘荡,整个人弱不禁风,仿佛琉璃做的人随时可能破碎。
琅琊王氏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儿美到极致,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便为一道风景线,牢牢吸引人的目光。
司马玖十分感兴趣,她原本是他的未婚妻,被郎灵寂横刀夺爱,才与他分道扬镳。也正因为她另嫁旁人,导致他屈居人下,郁郁不得志,被郎灵寂打压玩弄。
司马玖恨意汹涌。
郎灵寂以前仅仅是他手下一运粮官,不入流的货色,娶了她才进入中枢核心,得以平步青云。
现在无所谓了。
毁灭了琅琊王氏,就毁灭了一切。
司马玖得意无比,哒哒骑马打量着王姮姬,像打量战利品。
虽然王姮姬是被玩过的二嫁之身,他可勉为其难收为小妾。
届时灭了王戢,铲平琅琊王氏,他是平叛的功臣,这点小赏赐陛下定然会应。
司马玖遐想着,从前郎灵寂给他的耻辱,他要悉数报复在王姮姬头上,叫她做最下等的女佣以小妾奴婢的身份服侍她,狠狠折磨她。
王姮姬对司马玖富有侵犯性的打量丝毫不觉。
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郎灵寂刚才说的:
“我想有生之年还是可以保琅琊王氏的权势富贵,信守承诺的。”
第105章 审问
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 由皇帝直接统领,掌弹劾官员、肃正纲纪之事。
这次查抄的是琅琊王氏,本朝第一豪门, 实在太令人忌惮。王戢在江州蠢蠢欲动, 得罪过度恐会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御史台便暂时将王氏子弟扣留在御史台,并未下真正的大狱。
郎灵寂被单独关在单间。
御史大夫张鸥和尚书令孙寿一同审问这位昔日权倾朝野的中书监,正襟危坐, 身上的朱红官服穿戴得严肃整齐。
“郎大人。”
郎灵寂双腕戴着镣铐,肤质冷白, 发如墨池, 清骨模样如一幅淡墨丹青。
他来御史台“坐坐”, 盘盘道,虽然戴着镣铐仍是朝廷命官之身,甚至官阶比张鸥等人还略高些,因而不用跪只坐。
孙寿与这位中书监打过多年交道, 吃过他许多苦头,深知他外静而内铦巧, 擅长不显山不露水反击, 打着十二分警惕。
“到了这地界,您就别藏着掖着了,知道什么全都吐出来吧?”
狱官在狞笑,墙壁上各色刑具一应俱全, 钳牙齿的, 绞手指的, 剥皮扎针的。任是钢筋铁骨的硬汉子, 管保上刑之后疼得鬼哭狼嚎,哭爹喊娘求饶。
郎灵寂道:“列位想知道什么?”
孙寿冷哼:“你还装傻, 自然是一切与逆臣王戢有关的事。”
郎灵寂淡哦了声,“王将军的事我已向陛下禀告过,陛下表示谅解。”
孙寿道:“王戢与郎大人您素日交好,共同支撑琅琊王氏。如今他给陛下写信,句句皆大逆不道之言,口口声声为大人您鸣冤,可是您挑唆的?”
郎灵寂死水无澜像个局外人:“陛下问过的问题,不用我回答第二遍吧。”
“顽固之徒!”孙寿大怒,“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说罢上刑伺候。
御史大夫张鸥急忙阻拦,紧逼着嗓子低声:“孙大人,您千万莫冲动。”
郎灵寂没摘鱼符没脱官服,依旧是中书省的中书令,朝廷正经的三品官,无缘无故焉能随便对他用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