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这辈子平流进取,就做过两件离经叛道的事,这算一件,另一件事纵容王戢失手杀了先帝……
有什么罪,让他老骨头来扛吧。
文砚之听罢训话,缄默退下。王姮姬与他一道,送他回阁楼去。
“文兄,爹爹是心肠最好的人,只是嘴上严厉些。你心里不舒服吗?”
文砚之苍白地勾勾唇,苦笑道:“我本是一介草民,能入你们王氏大宅已三生有幸。”
这话夹杂自嘲的意味,听起来像反话。他本有追求有理想,被迫放弃仕途委身王氏当个窝窝囊囊的赘婿。
王姮姬沉吟道:“若文兄不方便,今后我们一同搬出去也是可以的。但是为人子女,我必须早晚侍奉爹爹喝药洗漱,让他晚年恣意快乐些。”
文砚初摇头拒绝,“我懂,父母在不远行,小生只求及早为郑蘅兄研出的根治毒素的药方,万万不敢有此奢求。”
王姮姬弯唇道:“你总是礼貌得过分,其实有什么话直说就好了。”
未婚的两人牵着手释然笑笑,缓步吹着夜风,走一路谈心了一路。
文砚之潜有隐忧,不知陛下是否起驾回宫了,如果有可能他想趁今日与陛下私下里见一面。郑蘅毕竟是王家人,有些心事无法对她明说。
庭院深深深几许,王氏宅院仿佛吞噬人的坟墓,暮色中层层叠叠,困人牢笼。
月上中天,明亮如雪,蝉鸣阵阵。槐树张牙舞爪的浓黑树影随风摆动,深蓝色的夜空上一颗星星都没有。
一层夜雾缥缈着,乌鸦栖息在弯弯曲曲的枝桠上,人间恍若变成黑与白,不是月亮的惨白,就是万物的纯黑。
肃杀凛寒的夜晚。
王姮姬和文砚之抱着几件称心的新婚礼物徐徐走过来,言谈之间甚为和谐,商量着大婚的吉日。
石桥边上,郎灵寂半倚半靠着,懒散地喝着一杯酒,酒中盛满了月光。
他一身鸦色轻缎长衫随风浮动,满身霜寒之气。墨色的发,冷色的眼,似乎整个人也融入到黑暗的夜幕中一同沉沦。
许是醉了缘故,闻她,“过来。”
文砚之愣在当场,这些日以来他一直避着帝师,就怕狭路相逢发生争执。
青筋暗暗暴起,唇死死抿成直线,既然避无可避,便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然而文砚之被当成了空气。
王姮姬笑容亦凝固,与郎灵寂狭路相逢,并不想和他多说,尤其是文砚之在场的情况下。
擦肩而过时,郎灵寂拦住了她。
王姮姬被他笼罩,脚步微沉。
文砚之怒色升腾,本着正面交锋的准备,欲上前救人,呼喊巡逻的侍卫。
郎灵寂平静地乜了眼,如漆黑的天幕,漠视一只卑贱的蝼蚁。
这眼神,太熟悉不过。
前世她执意拒绝许昭容进门时,他就曾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王姮姬走夜路遇见疯子发疯,怕连累了旁人,哑声道:“文砚之,你先退下。”
郎灵寂拦在她面前的手,月光下呈苍白的冷釉色,仿佛一具尸体,平静中夹杂几分癫狂暴风雨的毁灭意味。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先别叫人。”
文砚之不肯,被王姮姬再三勒令,才勉强退到槐树后,警惕着这边动静。他黯黯然捏碎了拳头,在这王氏大宅,他永远是手无寸铁的寒门。郑蘅是他未婚妻,此刻被遣走的人居然是他。
湖畔月色下,只剩下两人相对而立,浓黑而朦胧的影子像一对旖旎的恋人——彼此相互诅咒的昔日恋人。
“紧张什么?”
郎灵寂似怜似厌,“那么着急支他走,还怕我杀了他?”
王姮姬定定,“你当然不敢。”
“可你杀了我。”他轻声幽怨着,漫不经心,“九小姐高高在上轻飘飘的几句话,便杀人诛心。”
杀了他多年辛苦钻营,杀了他日复一日的盘算谋划,杀了他对未来的一切,使他所有的所有毁于一旦。
“多残忍呐。”
王姮姬瞪着他,目光如箭。
失去情蛊的控制之后,她与他站在了平等的位置,不必再有任何顾虑。
“琅琊王,你醉了。请别挡路。”
不叫侍卫不是因为她怕他,而是念在他辅佐王氏多年之恩德,不愿把事情闹大,使双方鱼死网破。
毕竟他对琅琊王氏还有残余价值,父兄在朝堂上还要与他合作。
郎灵寂目光流淌得很慢,犹默默浮现于黑暗的夜月清辉,隔着三尺的距离,他第一次这般认真地看她,似把她身上每一寸都看千千万万遍。
素来稳坐钓鱼台的他,定定问,
“姮姮,再说一遍,你嫁给谁?”
王姮姬微微扬起了下巴,“文砚之。你白天也听见了,何必多问废话。”
他冰冷的鸦睫眨了眨,置若罔闻,“退了吧,我原谅你,就当没发生过。”
王姮姬愕然张了张嘴,不知他怎么大言不惭地提出这种无理请求的,“不可能。”
说罢就要越过他离开。
“七月十五,我们成婚吧,”他从后面静静地说,有种可怕的偏执,“春和景明,风和日丽,是你之前亲自选定的。”
王姮姬不怕他恼怒发疯,只怕他日夜纠缠,像影子似地黏着,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郎灵寂,你听不懂话吗?我不喜欢你了,好聚好散,似这般纠缠有何意义。否则待我告诉爹爹和兄长,你失去的只会更多。”
她森寒的语气犹如一根根钢针,狠狠扎入心脏。
郎灵寂的酒意终于被唤醒了几分,道,“……以前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王姮姬:“不算数了。”
“你变心了。”
她理了理衣襟,“就当我变心了吧。”
他问,“那寒门书生究竟有什么好?”
“哪里都不好,我却偏偏喜欢。”
郎灵寂闻此终于冷笑,平日那稳坐钓鱼台的气质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却偏偏喜欢”。
所以呢,他算什么?
他在外面为王氏卖命,而王氏内部密谋退婚,连他救过数次性命的王戢都欺骗他,敷衍他。
明明他再三强调过,他的条件只是王姮姬,只要一个王姮姬。
扪心而问,自从入仕以来他做的桩桩件件,全是为了琅琊王氏。
九品官人法,积弊已久。
豪门右族,肆意占有田地,侵占国家财富,使国之户口少于私户。
琅琊王氏,更篡逆弑君。
桩桩件件早已触怒了皇室,他一直昧着良心帮琅琊王氏。
眼见如今江州战场已定,皇帝已在掌控之中,天下再无顾虑,王氏便露出本来面目了。
琅琊王氏将他的一生拴住,要他当牛做马,却因王姮姬一句“喜欢”,轻轻易易将婚约给了另一个寒门。
琅琊王氏,还真是对人用罢就丢。
“好个我却偏偏喜欢。”
他道,”既然以往都不做数了,作罢便作罢,便祝王小姐和那书生百年好合,今后再也不打扰王小姐了。”
王姮姬好容易摆脱了纠缠,难受得紧,决然离开。
“但愿殿下你说到做到。”
郎灵寂指骨攥得发抖,寸寸睨着她的背影,几乎凝冻成冰。
王姮姬立即脚步踏出,离他越来越远,不再应声,背影坚韧。
郎灵寂却又将她拦住,咫尺之间呼吸交织。
王姮姬再度一震,浮起怒意,“你这么快就出尔反尔?”
他呵呵,“不是你们先出尔反尔的吗?”
她耐心已耗尽,咬牙切齿下最后通牒:“别再纠缠,否则我真要喊人了。”
郎灵寂那柔淡的声音若深山流泉,雪化为水,尽了此生最大的柔情,“别闹了,玩笑已经够了。收回白日的婚约,我和你以后好好过吧?”
前世今生,他从没这般挽留过她。
她想让他低头,他低了。
王姮姬毫不犹豫打断,“做梦。”
郎灵寂黑渗的眸顿时比最黑的夜色还深。
王姮姬趁着空隙,再次将他推开。那边的文砚之闻声,立即伸手将她牵住,意态是那样亲密,默契深深,两人相携快步远去,如避豺狼虎豹。
“你再多耽搁一刻,我便要喊人了……”
“府邸是该加强戒备。”
文砚之对王姮姬说着悄悄话。
郎灵寂沉然阖上眼睛,良久良久静若石像,心头恍若雷电劈过,骤然将定亲的巨锁斩断了。
她当着他的面,和另一个男人牵手,对着另一个男人笑。
他睥睨着粼粼月光浮现湖面,醉意朦胧,活着没甚意思,跳下去算了。
王姮姬,行,真行。
琅琊王氏,也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