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家往往学些女工女红之类的,他却从小培养姮姮诗书、军略、骑马射箭,希望她有朝一日能接自己的衣钵。
王章想要女儿终生幸福,所以纵她随意选婿。最怕女儿嫁错郎,陷在一场痛苦的政治联姻中,抽不出来。
郎灵寂不是传统的贵族强藩,一开始他并不看好这女婿。
按血统来说,郎灵寂只是皇室旁支,与主流皇权疏之又疏。
按食邑来说,陈留王食六郡,琅琊王只食一郡,权力地位天渊之别。
奈何朝堂上发生了变故,姮姮本人又认准了郎灵寂,这桩婚便这么定下了。
“日后,姮姮的身子骨还劳烦雪堂你多照料,她有胎里弱的病根,瞧了许多大夫也不见好,那种药……”
郎灵寂,“伯父宽心,在下自会继续提供。”
王章欣慰,“那就好,你外祖母是医药世家,外人比不上的。亏得你有心将苦药制成糖果的样子,否则凭姮姮那肆意妄为的性子,定然偷偷扔掉,她那弱症如何是好。”
也不知什么药妙手回春,姮姮吃一颗便活力充沛。御医来看过,说比宫廷秘药效果还好。
苦药利于病,甜药也利于病。
郎灵寂长睫垂了垂,曳出一片暗色。他道:“是呢,她肯吃,药才有价值。”
岳婿二人正说着话,至宫门,却见王戢匆匆纵马而来,火急火燎。
王戢擦了擦额上的汗,“爹。”
郎灵寂见父子俩似有私事要议,向二人微一见礼,就此退下。
王章责怪:“什么事还至于找到宫里来,冒冒失失的,姮姮醒来了?”
“是。”王戢斜飞的剑眉上不见丝毫喜色,“……九妹,很奇怪。”
他望向不远处琅琊王离开的背影,忧虑地说,“九妹要和琅琊王退婚!”
饶是王章老成持重,免不得深深讶然,捂着胸口咳嗽数声。
“什么?”
王戢忙帮着父亲顺气,一边解释道:“起初儿子也以为九妹做噩梦了,她那副样子浑然似变了个人,哭得厉害,说不出的伤神。”
“而且九妹心口疼,疑心有人暗中下毒加害,张罗着重新请大夫,清查里里外外经手过的物品。”
王章沉声问:“没跟姮姮说琅琊王外室的事是误会吗?”
“说了,但九妹无动于衷。”
原话是退婚,决绝的二字。
“这孩子……”
王章苍老的脸上浮起了一道道褶子,朝廷交接好了,过几日琅琊王就要下聘了,婚事如何更改。
尤其琅琊王不是普通的膏粱子弟,与王家是契约关系,合作关系。大家族儿女的婚事,往往身不由己,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兴衰沉浮,牵一发而动全身。
“九妹素来明理懂事,不会无缘无故这般反常的。儿子担心,特意纵马来问爹爹的意思。”
王章一时也无头绪,“先回宅邸吧,为父亲自问姮姮怎么一回事。”
他长叹了声,缓缓摩挲着左手食指上那枚象征名门徽记的家主戒指。
记得姮姮最开始趴在他膝头,握着他的手,百般恳求说:“爹爹,我要郎灵寂,别人谁都不行,我只要郎灵寂。”
可后来,她又说:“爹爹,我错了,不要郎灵寂,别人谁都行,我只不要郎灵寂。”
第004章 情蛊
王宅,太医院三位资历最深厚的太医依次将王小姐日常服用的药石、茶水、熏香仔细查探了一遍,未发现丝毫异状,包括送的那几枚做成糖果样子的药丸。
王姮姬道:“您再尝一尝。”
御医拨开糖纸,以指尖蘸了糖块,细细品尝,半晌斟酌道:“此药安神宁心,其中刻意添加了蜂蜜的成份拟作糖果味,良药甜口,别出心裁,食用一颗四肢生暖,有益康健。”
王姮姬秀眉一蹙,“没问题么?”
御医笃定道:“当然绝无问题。”
王章命人送走了几位御医,之后道:“姮姮这下可放心了?”
王姮姬一时语塞,药是琅琊王送的,药是清白的,似乎临死前许昭容的那番话是骗她的。
亦或是,蛊毒无色无味无形带有强烈的欺骗性,只有施放者才知道解药。食情蛊者轻则日日思念,重则茶饭不思,她前世确实是这般症状。
只怕御医查不出来,她的心肺已无形中被孽虫啃食得殆若蜂窠了。
她慎重着说,“有些隐蔽毒药非专精者难以察觉,女儿认为,或许还应该再请民间精通土方的大夫瞧一瞧……”
“姮姮——”
王章拉成了尾音,善意责备她的无理取闹,“别这么疑神疑鬼的,把双方闹得都难堪。”
查一查可以,闹起来无休无止就不好了,琅琊王赠药原本是一番好意。
从前她犯了寒症哆嗦难忍之时,这枚秘制的糖果药丸救了多少燃眉之急。
至于糖果的成份,无数名医术士都鉴别过,绝无问题,甚至竖指夸赞。
这般无缘无故疑心于琅琊王对他不公平。女婿很优秀,外面很多人羡慕。
“若心里实在有疑影,不食便是,爹爹再为你找人配制其它药。”
郎灵寂并非善类,若无铁证捕风捉影疑心于他,他定然不会认,情蛊的事还得从长计议。况且爹爹高居庙堂之上,确有一番难处。
王姮姬抿唇思索,暂时妥协道:“好吧,女儿晓得了。”
王章久久注视着她,很奇怪,平常她百般维护琅琊王,见不得别人说琅琊王半句不好,现在她怎么了?
“姮姮,你要退婚的事……真的吗?”
本来今日从宫里回来是要告诉姮姮,王家终于决定和郎灵寂合作,今后王家会尽力扶持他,郎灵寂也会和姮姮成婚,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一夜之间,她的态度从暖变冷,变了,完全变了。
“爹爹很为难吗?”
王章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长吁短叹着。
“确有些为难。”
关键是这桩婚事已筹备太久太久了,姮姮一夜之间说不嫁,覆水难收。
王氏如今虽名德重光,后续无人。
老三王瑜有小武而无大勇、老四王潇只是一个坐而论道的麈尾谈客,老五王绍好色任诞,老十一王崇循规蹈矩……唯一一个佳子弟是如今担任左卫将军的老二王戢,对于延续祖祚来说远远不够。
王章的身子骨越来越差,最怕自己闭眼以后百世卿族一朝而坠,他想有生之年为王氏培养一个绝对忠诚的庇护伞,为姮姮遮风挡雨。
“能不能告诉爹爹为什么吗,是因为琅琊王流落在外的那个白月光?”
忽然不喜欢一个人了总得有个理由,毕竟姮姮前几天还那么情深如许。
“如果因为那女子,没必要……”
王章亲口问过琅琊王,并无妾室或白月光,此事根本是空穴来风。
王姮姬摇摇头,状态极其冷静。
“女儿退婚,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也许现在无法解释重生之事,跌倒的坑绝不能再次跳下。她一定要退婚,如果有可能还要斩断王氏与琅琊王的联系,彻底划清界限。
父女俩目光相触,并不需要解释太多就明白对方的意思,王章从女儿年轻稚嫩的目光中看到了决绝和释然。
像坚持了很久的东西,忽然顿悟,倏地一下撒手了。
他有些迷惑,女儿才正当妙龄,哪曾有这般历尽沧桑的感伤。
……
午后晴云轻漾,流动的云彩在槐花树间漏下一片片婆娑斑驳的树影,风吹起縠纹的水面,明媚的春光掩盖不住。
黄花梨躺椅上,王姮姬握着一卷书正在假寐。忽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有人来到她面前。风吹透了那人的白纱衣裳,雪水一般扑面而来的清寒。
王姮姬不动声色,二人就这么静静僵持了半晌,直到他伸出了手,冰凉柔腻的指尖覆在了她颈上。
王姮姬猛然一激,倏然睁眼,郎灵寂只是试试她颈间的搏动和温度。
“怎么了?”
他含笑问,“还病着?”
今晨入朝时,太尉说她还晕着。
王姮姬今生面对郎灵寂还有些缓不过来劲,前世的暗恋太深刻,时至今日她面对他还有种下意识的怦然,像遥远的星河,猝然降临在眼前。
她眼底湿润,心脏深处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一瞬间好想亲口问问他,他真的那么袒护许昭容吗,临死前许昭容对她说的话是真的吗?
在看不见的岁月里,他和许昭容有了三个孩子。
王姮姬低低,“没有。”
他道,“那为什么装睡?”
王姮姬微微语塞,反问:“那琅琊王殿下呢?未经通报,擅自闯入别人闺院。”
郎灵寂整个人不见欢喜不见忧愁,只柔和地解释道:“你生什么气,我有通传过。”
但上次来,她又说不要通传。
微风吹过,吹拂石桌上的几块糖,以及散落的糖纸。王姮姬手里拿的是《毒经》,刚才她潜心研究这糖块里的成分,被深奥的知识累得犯困。
郎灵寂自然也瞥见了书扉上毒经两个明显的大字,“又迷上了医药?”
气氛一瞬间尴尬,九小姐大张旗鼓地请御医流水似地看病,外人全知道了。
王姮姬将毒经藏起来,“没什么,就随便看看。”
他意有所指,“如果想要那个配方,一会儿我就派人抄来一份。”
王姮姬觉出几丝敲打的意思,让杀人凶手自己指控自己,着实是世上最蠢的事。
“你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