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与九妹沾关系的人都找遍了, 建康城多偏僻的角落也走遍了,并未有所发现,一筹莫展之下只得找上郎灵寂。
九妹是郎灵寂的未婚妻, 上次她被寒门文砚之拐带,就是郎灵寂最先察觉九妹行踪的。
说明了来意后, 郎灵寂承认, “她是在这儿。”
王戢耳朵嗡嗡的, 登时窜上一股无名火,没太听懂这句话的意思。王氏掘地三尺寻找九妹,她却在这儿?
“在这儿”是怎么个在法,是九妹自己离家出走的, 还是根本被囚禁在此的?
他与琅琊王是患难之交,素来尊重, 当初即便九妹当众悔婚, 他心里仍然向着郎灵寂,如今整这么一出?
父亲临终前要他好好照顾九妹,欺辱九妹便是欺负他。
王戢本是个火爆脾气,一点就着, 登时将两家利益纠葛抛之脑后, 炮仗似地一溜烟冲口而出,
“敢问琅琊王什么意思, 蓄意隐瞒我九妹行踪,难不成还想行拘禁之事?”
“她不仅是我九妹, 还是我琅琊王氏最尊贵的新任家主,任何人不得亵渎。”
“如果冒犯我新家主,那么我琅琊王氏必定与冒犯者血拼到底。”
郎灵寂施施然乜着,“似您家族这等出尔反尔,毫无契约精神,好像也没有合作下去的必要。”
说得王戢一愣。
“什么?”
“您家的好妹妹,趁夜和人私奔逃婚。”
郎灵寂屈指叩了叩桌面,慢条斯理,“请问按族规怎么处置,身为家主带头败坏家风,毁弃婚约?”
王戢脑袋嗡嗡然一时空白。
逃婚。
多么陌生的词。
他迷茫地坐下,逃婚,逃婚,思绪里被这两个字填满,他本理直气壮地过来要人,准备好了动武的。
为什么要逃婚,逃婚如此极端,九妹即便再不喜欢琅琊王,也不能逃婚吧。
逃婚这件事本身就太离谱了。
“究竟……怎么回事?”
王戢语气弱了下来,不如刚才那般强硬,“无论如何,我得先见见姮姮,当面把话讲清楚,我来问她。”
郎灵寂青雾色的长眸死水无澜,“恕难从命。”
王戢捏紧拳头,“什么?”
郎灵寂道:“她就在小王宅,你们不用担心。但成婚之前希望你们琅琊王氏能拿出点诚意,让她好好呆在那里,否则再发生逃婚一类的事,对谁都没益处。”
“毕竟我也有自己的事,没空老盯着你们家妹妹。”
王戢哑口无言,他本不善言谈,此时理亏更找不出托辞。平日里郎灵寂总是一副和光同尘好处均沾的样子,温敛得不得了,独独死咬着九妹的婚事不放。
小王宅倒也是王家的地盘,不用担心九妹有什么危险。但九妹现在是家主之尊,遭到这般变相囚禁,她心里得有多难受,爹爹的在天之灵得多难受。
“这实在不妥,九妹她……”
郎灵寂打断,“江州一带的流民帅还未平定,北府军又崛起了。仲衍将天下大事抛之不顾,整日纠结于家长里短。”
王戢蹙眉,“是,北府军的首领名叫岑道风,此人寒人出身,实力不可小觑。朝堂上陛下在找机会击溃我王氏,九妹又在这节骨眼失踪了,所以我有些着急。”
郎灵寂幽幽道:“谁当家主都没问题,支撑家主宝座的是琅琊王氏的兵权和实力,否则立家主只会沦为过家家游戏。”
因为新政,士族们纷纷揭竿而起,需要一个替罪羊平息这场怒火。
这替罪羊当然不会是王姮姬,是一个和她关系紧密的。
王姮姬现在老实些,对谁都有益处。
“姮姮会在我那儿过得很好。”
王戢凛然,郎灵寂心思缜密,遇到原则性的问题总是比常人更清醒笃定。
与这样的人共事在朝政上自然能占据上风,但九妹嫁给他,不知是对是错。
这件事原是姮姮犯下大错,王戢无法再纠缠下去,既得知妹妹平安,只得先行退让一步,毕竟琅琊王对他,对整个王氏都有恩情。
“好吧。”
·
王姮姬在小王宅调养数日,再度幽幽醒来时,房檐下的唧唧鸟语,微风动树,生命的气息流淌在空气之中。
她迟钝地摸摸自己的肚子,并未肠断肚烂,又摸了摸脸颊,没有七窍流血。
身体完好无缺,血液是流通的,四肢百骸舒适温暖,似刚经过一场精细的按摩,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秋雨过后天气转凉,她身上盖着厚厚柔软的被褥,博山炉焚着价值千金的沉水香,屋里烧着温度正暖的地龙。
依旧是那间豪华奢侈的屋子,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之尊。
什么都没变,什么仿佛又都变了。
最初的怔忡过后,王姮姬忽然下意识剧烈恶寒起来,伏在榻边,想把自己喝下的东西呕出。
那股蜂蜜一般淡淡的药味依旧回荡在口腔中,极为熟悉,不是毒药胜似毒药,蛊惑人心控制精神,是化成灰她都认识的老朋友——
情蛊。
上次施蛊悄无声息,这一次他索性光明正大地给她灌,剂量远远比上次大。
且他断了她的后路,能解情蛊的文婆婆和文砚之,一个被杀一个被捕。
她相当于被戴上了一副沉重的镣铐,钥匙被销毁,再不可能摘下。
前段时日她种种逆天改命的行为,如大厦之倾,付之东流。
王姮姬有种难以言表的苦闷,靠在榻上缄默无声,人生宛若跌进万丈深渊。
她眉心跳得厉害,想抠嗓子眼将情蛊吐出,可睡了三天三夜,情蛊早已散入五脏六腑,饶是大罗神仙下凡也回天乏术。
那股久违的酸涩感席卷心头,血液在喧嚣沸腾,眼下她的情感完完全全被情蛊控制,一喜一怒,一颦一笑,无不掺杂着那人的影子,为那人爱,为那人恨,籍由那人的兴致……她眼中生理性地不住冒出泪花,她内心深处好想念郎灵寂,好想他陪着她,一瞬间回到了前世她爱他的全盛时期。
只要闻一闻他的气息,抱抱他,她体内的情蛊就能消停。她谁都不要,只要他,只嫁他,她只任他做主。
郎灵寂……
她是他的,离不开他。
情蛊的效力极大,让她爱谁就爱谁,无时无刻不在钻啃着心脏。这些虫子一回生二回熟,第二次进入到身体内有种恋家的感觉,以惊人的速度扩散,精准控制着她生理和精神的反应。
王姮姬已分不清情绪的真假,失去了自我意识,重新变回了一只认主的宠物。
她崩溃地捂着脑袋,不知该怎么遏止这可怕结果的蔓延,清醒地沉沦。
外面的丫鬟闻声连忙奔进,跪地恭敬奉上可以缓解焦虑的解药:糖。
灿浓的金箔色糖纸,甜美的味道,是她从前世吃到今生的那种。
很甜,很浓,很好吃。
王姮姬瞥也没瞥就将那脏东西隔空丢了出去,砰砰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她将丫鬟赶了出去,自己一人独处,站在圆凳上往房梁搭白绫,幻想就此了结。
凉丝丝的泪洇湿了白绫,白绫缠绕脖颈的那一刻带来的窒息感,又令她清醒了。
她不可以。
她熬过了前世,曾解开了情蛊,躲过了郎灵寂喂来的毒药,在最艰难的时刻尚有求生意志,怎能自暴自弃地了结?
她曾放过大话,断言他娶她一定会后悔,她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在他身上戳十几个透明窟窿,亲手送他下地狱。
现在她却首先懦弱地自残?
她死了,亲者痛仇者快,郎灵寂可以高枕无忧肆无忌惮地侵吞琅琊王氏的权柄和财富,养着白月光许昭容,两人伉俪情深,轻轻松松地过一辈子。
她凭什么死呢?
大仇未报,死不瞑目。
耗也要耗到底。
王姮姬深吸一口气,缓缓从凳子上下爱来,摘下白绫。
又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她跌宕起伏的内心勉强安定下来,凭意志力暂时抑制住情蛊。
眼下大势已定,她这边被重新灌了药万难逃脱,而朝廷那边变法也失败,文砚之被捕,陛下失权,重新沦为傀儡。
琅琊王氏的大获全胜,竟是她的大获全败。
她陷入一座围城之中,四面都是坚不可摧的围墙,要突出重围,首先她自己就不能精神崩溃,保持镇定,保持清醒。
于无尽泥淖中回想曾经的那些解毒的日子,倍增一份美好,追风,做梦,写诗,逆风骑马……圆满得像一场梦。
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原来她的一生中,有脱离情蛊完全自由自在的时光,曾酣畅淋漓地高歌纵马。
王姮姬想哭,却绝不能哭,绝对不能败给懦弱,败给绝境……哪怕是再次被喂了情蛊的绝境。
总会有解法。
总会有解法的。
一切,都总会变好的。
王姮姬继续在小王宅住了十几日,期间郎灵寂未曾来过。
那人似乎对她的身子并不感兴趣,和前世同样冷漠,那夜只是一个威慑。
他现在完全是掌控者,做出的任何生杀予夺,她只能悉听遵命。
他不来,她倒求之不得。
令她微感欣慰的是,呆到第五日冯嬷嬷和桃根来了,据说是二哥知道了她在此处,担心她孤立无援,便想办法将她的心腹送到了身边,方便策应。
冯嬷嬷她们带来了一个不算坏的消息:文砚之还活着。
王姮姬大出意料,那日文砚之被拷打成那样,她又被喂了情蛊,以为苦命鸳鸯要在阴间相会了。
郎灵寂能饶文砚之一命实属反常,背后或许酝酿着更大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