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她带了回去。
……
九月,入秋,太常博士文砚之暴毙。
朝廷感念其为人的气节和忠心,追封为御史大夫,赐了陵寝安葬。但尸体稍有损坏,不知怎么弄的。
文砚之生前曾经挑起琅琊王氏和帝室的争端,贻误百姓,实为奸佞之臣,这些过错会一一在史书中记载。
帝师郎灵寂经办此事,人人皆知文砚之生前弹劾,蓄意构陷,帝师竟也能不计前嫌地原谅,当真面若观音慈悲心。
司马淮目睹了整个葬礼,葬礼不算宏大,毕竟只是葬送一个有罪的臣子。
他颓废得宛若个纸人,浑身筛糠,慢慢品尝着自己彻头彻尾的失败。
赐死的诏书当然不是他的本意,但确实是他下的。就在前天,他被迫决定处死文砚之来平息世家大族的怒火。
在琅琊王氏说一不二的意愿面前,他没有半分话语权。
琅琊王氏要谁死,谁就死。
哪怕是他这个皇帝。
司马淮掩面失声痛哭,发冠散乱,跌倒在龙座之下。
他连自己的臣子,都救不了。
……
文砚之活活被冤杀,原本晴天白日倏地大雾弥漫,九月飞雪一尺多高,天色骤然降到最寒,街巷路人畏手缩脚。
在温暖小王宅内是感受不到丝毫寒意的,流动的热气宛若雾气,四季如春,即便在室内只穿单衣也完全可以。
王姮姬在榻上躺了两天才恢复了些体力,吃些东西,胃口不太好。
文砚之之死成为既定事实,没留下什么痕迹,淡得只像天空一缕流云,在她生命中的一位过客,不复存在了。
时光匆匆冲淡悲伤。
由于她失踪多日,外面流言蜚语传得厉害。许多不明所以的王氏族人心急如焚,仍在动用各种关系寻找她。
那日用过了午膳,郎灵寂信口提起,“身子好些就露个面吧,报平安。”
王姮姬没什么精神,“不去。”
郎灵寂道:“你的很多哥哥们都在找你。”
她道,“你就说我死了吧。”
“死了?”他语气微微有异。
王姮姬不可能不怨,文砚之生生在她面前肠穿肚烂,在她心里留下了莫大的阴影,那悲惨的场景,令她夜里时时做噩梦。
郎灵寂撂下了筷子,微微分着腿,好整以暇道:“过来。”
王姮姬掐了掐手心,在情蛊的牵引下,只得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他顺手抱着她坐在腿上,手指忽轻忽重地在她不盈余寸的腰间滑逝,拷问道:“文砚之死了,伤心了?”
王姮姬极不适应这般亲密接触,浑身上下都在膈应,道:“你以后要杀谁烦请到远处,别提在我面前。”
他呵呵笑,“问了你见不见最后一面,是你自己要见。”
王姮姬气闭不可复忍,她何曾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他的心是黑的。
“嗯,行,”她敷衍,就这样吧,懒得辩驳了,反正跟这种人说不通道理。
“放开我,我饭还没吃完。”
郎灵寂半垂着眼睇她,却不肯轻易放过,“你那天怎么靠在文砚之肩头的,也靠我肩头。”
王姮姬眼睫轻轻一颤,真想骂他神经病,果然那日她和文砚之被监视了。
矢口否认,“我没靠他肩头,他一个将死之人,我靠在他肩头作甚。”
他心如明镜,“有时候死人比活人更值得留恋,所谓白月光是这样吧。”
修长的手,温柔地扣在她左胸的心脏处,轻轻摩挲,“你心里的人,是谁?”
王姮姬已经闷闷不想说话了。
可能……她是极品倒霉的吧。
碰上了这种。
郎灵寂不轻不重地拢了她的后颈压下,让她埋首在自己肩头,他细细体验和当日文砚之一模一样的姿势。
“你别这样,我难受,”她反抗,一边掩饰地说,“……窝得脖子痛。”
他遂放开了她,斤斤计较,“你和文砚之呆了三盏茶的时间,也不见难受。”
王姮姬,“这您都要盘算时间?”
他幽幽道:“不是我盘算时间,是你区别对待。但念在你刚丧父丧兄,和文砚之那点时间算赠送的了。下不为例。”
王姮姬直要讥嘲,什么赠送的时间,以为很宽容大度吗,他下手逼死文砚之,却假惺惺地装善男信女。
“你刚才也说了,是你叫人问我去不去见文砚之,不是我主动要去的。”
郎灵寂懒洋洋地嗯了声,绵里藏针,“我问你见不见是出于礼貌,希望你也礼貌些,能主动选择不见。”
面子上的事,捅破了就不好看了。
王太尉临死前他曾有言在先,事事以她为第一顺位,尽量善待于她。
所以他尊重她的意见,问她要不要去看文砚之。但她也得尊重他,不合适的事她要学会拒绝,比如见文砚之。
王姮姬齿然,“没见过你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郎灵寂半带轻笑,“这么说我?”
他笑时很好看,若东风解冻,竹雪神期,可惜他不常笑,多数时候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笑也是冷笑。
王姮姬不屑,如今这副皮相已吸引不了她,吃人不吐骨头的骷髅鬼。
她冷声嘿嘿,“您不会在吃醋吧。”
他微凝,“吃醋?”
似乎是个很陌生的词汇。
王姮姬不悦地皱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句话在情蛊的催使下说出来的。
所谓情蛊,使人爱人。
她心底被强行垫了一些对他虚假的爱,才会认为他吃醋。
欲脱开,郎灵寂却按了她的手,似真似假地说,“如果吃醋是家主您的意愿,我也会做到。我可不像家主您那般言而无信,会时刻遵守契约的。”
王姮姬很气,最近自己总说多余的话,自讨欺辱。情蛊最讨厌的地方就是令人自讨其辱,前世她就自讨其辱了一辈子。
“你先放开我,让我好好吃个饭。”
郎灵寂道,“坐这里也能吃。”
王姮姬阖目道:“我不舒服,若这样我就不吃了。”
他囚着她的逼仄空间终于漏出一个缝隙,使她暂时离开,指节却扣了扣桌面,“来我身旁。”
圆桌就那么大,不过二尺的距离。
王姮姬神色微凝,含有杀机,他这般纠缠做什么,不怕她用筷子戳死他。
下人将座椅搬了做来,她掀裙坐下,无甚装模作样的表情。
郎灵 寂单手支颐似有心事,神色很淡,目光不绝如缕地落在她身上。
王姮姬浑身不自在,饭菜仿佛顺着脊梁骨下去的,难受劲儿无以言说。
她真的很讨厌跟他独处。
“婚期定在九月十四,入冬小阳春。”他终于开口问,“你觉得如何?”
王姮姬一噎,九月十四距今仅剩半个月,半个月的时间也太仓促了。
“好歹我是琅琊王氏的……”
“你觉得太仓促了,可当初你和文砚之,就是准备在半月之内订婚的。”
他早就准备好了堵她的话,事事都揪着文砚之不放,件件都要争厘毫,“我们的婚事也要如此。”
王姮姬不屑,他总跟个死人计较,鞭尸多少次了,心胸当真狭隘至极,“你既拿定了主意,还问我做甚。”
郎灵寂道,“婚期其实已经很晚了。”
王姮姬不着痕迹地找借口,“我还在守孝,半年重丧期都没过,琅琊王殿下强势逼婚,您真做得出来。”
郎灵寂闻此微歪了歪头,径直捅破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窗户纸,“那你想如何,再逃婚一次,试试能不能成功?”
王姮姬语塞,唇角压了下去。
他道,“小把戏老玩没意思。”
王姮姬盘算着如何拖延时间,若真嫁了她,今后日子可怎么活。
郎灵寂睥睨了会儿她的脸色,看透了,忽然定格一抹冷意。
扬了扬手,一被捆得如同粽子似的仆被押上来,侍卫将其按在了地上,堵着嘴巴。
王姮姬微惊,“既……既白?”
那天夜里暗中前往裴家,是既白为她驾马车。后来她晕了过去被拘在小王宅,经历了许多事,既白杳无踪影,她还以为既白自己走了。
既白若哀咩的瘦羊一般投来幽怨的目光,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挣扎着。
王姮姬怒目峋峋,明亮寒厉,瞪向郎灵寂,“你做什么?快放开他!”
郎灵寂静漠待之,“此奴背主纵主,按你们王氏家规理应杖毙,你作为家主亲自下令吧。”
前些日确实订立了一条新的家规,有“王氏下人不得背主、纵主,诱主逾矩,违者杖毙。当主人做出与身份不符之事时,当行使规劝之责”云云。
当时她不同意,那条款没有通过,岂料这时候发作起来。
既白曾帮她逃婚,刚好踩在了禁忌上,按照新家规应该被杖毙。
她咬字慢而重,“放、他,郎灵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