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只怕他这样晾着她,既不谈和离也不好好过。日子死又死不掉,活又活不起来,无穷无尽地虚耗着。
他这个人软硬不吃。
王姮姬努力忘掉这些烦心事,抚了抚甘棠树嫩绿的叶子,入秋了,天气将寒,不知这树木能否顺利成活。
“就地搭个暖棚吧,树木怕冷,建康城若下大雪肯定要死掉的。”
冯嬷嬷俛首诺着,心头胆战心惊,千万别让姑爷洞察这树木的含义,否则让步的就不是姑爷了。到时别说树木碎为齑粉,她这把老骨头和小姐都得一起碎为齑粉。
时光漫如流水,将温煦化为寒冷,十一月便隐约有轻柔飞旋的雪花了。
一痕凉月,雪糁似沉甸甸的盐粒,横空泼撒在半空中,呵气成冰。
建康城车马填咽的街巷渐渐染上一层霜色,枝头零落瑟瑟作响的枯叶,独属于冬日的昏沉乌云笼罩着江南大地。
流淌着六朝金粉的秦淮河,在梧叶西风飘荡之中失去了昔日的活气,岸边闪着晶光的凝冰,滑溜溜的摔人跌倒。
入冬了。最冷的天气就要来了。
朝廷的军队和江州流民决一死战,又二哥率领,浴血奋战攻城略地。王家许多习武的子弟参与到了这场战争之中,几乎每天都有捷报和流血牺牲传来。
琅琊王氏的蓝图是先长江狭口地区的江州,再以江州为大本营,操练士兵,培养粮草,依次夺去荆州、梁州、湘州、交州,奠定东晋王朝的权杖。若再有余力,北上收复因五胡乱华失去的国土,勠力匡扶帝室,克复神州。
江州之役对琅琊王氏至关重要。
整整一月王姮姬都没见到郎灵寂,期间经过了十五,他也没过来同房,音信全无。
江州战事吃紧,郎灵寂得在前线为二哥指点策略,依照爹爹的遗愿保琅琊王氏万世永昌。因为许昭容的事,他大抵将她彻底冷落。
情蛊的解药,留了两三颗包裹成糖纸的样子,静静放在他书房桌案之上。
王姮姬拿了却不想吃,实在忍不住才抿一口暂缓情蛊啮心之苦。每日抚琴读书,拆一拆琅琊王氏的重要牍文以及二哥的书信,日子平寂得仿佛结了蛛网。
主母失宠了。
府里人嘴上不说,心中洞明。
姑爷已月余冷落主母,连封书信都不寄,许太妃那边却日日能得问安。
主母悍妒,为难许昭容姑娘。
这就是为难许姑娘的下场。
许昭容的膝盖被毁得不轻,涂着最上等的跌打损伤药,价值千金,都是从姑爷私库里出的人力和财力。
主母本不得姑爷喜欢,如今泼辣跋扈,完完全全把自己葬送。多少男人都不愿娶世家贵女,只因妻子显贵,跋扈任性,使婚姻成为噩梦。
这屋姑爷应该再也不回了,等江州的战事一结束,二人便和离。
众人等着看王姮姬的笑话,成婚不要半年,遭人家夫婿退婚,说是和离,仅仅顾忌琅琊王氏好听一点的说法,其实王姮姬被休弃了。
十一月凛冽的寒风吹得松树枝叶碰撞,呼啦作响。百年难遇的大雪席卷了整个建康城,淮河上猎猎刮着裹挟雪糁的白毛风,剐人脸就是一个血口子。
如此恶劣的情势下,许多贫苦百姓在饥寒交迫中冻死,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惨状。
王姮姬作为琅琊王氏的家主,冒着风雪带领族人施粥施米,建造了数个临时难民棚,抵挡汹涌而来的风雪。
然投入再多的钱粮对这场风雪来说也是杯水车薪,越来越多的人流离失所,有的被逼急了上山落草为寇,专在风雪中抢劫杀害过路客商维持生计。
琅琊王氏作为地方豪族,引起了不少人的仇富心理,谩骂与指责满天飞。
王姮姬浑当没听见,每日和王瑜等人照例赈灾救济孤老,出钱出力。
当初琅琊王氏立了个小家主令人啧啧称奇,没想到这小家主还真担起了家主的职责,使王氏运转得有模有样。
许太妃亦感受到了乱世汹汹,想主动做点什么。不过她是礼佛之人,善男信女,遇见困难时更愿意向佛祖祈祷。
建康城近郊远山的永宁寺,荒废多年,漆墙剥落,许太妃想为佛祖重塑金身,捐些恩德,庇佑家宅。
这原本是造福的好事,奈何那块地皮属于琅琊王氏,若要动土改建,需得有王姮姬这家主亲自察看允诺才行。
王姮姬走不开,她每日都要施粥施粮,看着城中蠢蠢欲动作乱的流民,驳回了许太妃这一提议。
许太妃素爱礼佛,闻为佛祖重塑金身这样积德造福的事王姮姬都要拒绝,哭天抹泪,闹着绝食回琅琊郡去。
王姮姬岂能让许太妃在这时候胡闹,路逢大雪,尽是流民和贼寇,这老妪恐怕刚出了建康城就会身首异处。
许太妃死了倒没关系,她却要白白担罪,落个不孝婆母的骂名,于琅琊王氏抹黑,败坏家族的风绩。
王瑜和王潇闻此,表示理解,“重塑寺庙能收容一部分流浪的比丘,于当下的灾情有利。九妹且放心去,家里的事有我们盯着,不会出什么差错。”
王姮姬懒得与许太妃同行,听两位哥哥这么说,稍稍改变了主意。
许太妃听家主金口承诺,欢欢喜喜准备包袱细软,带着侄女许昭容和几个喜欢的婢女一块去永宁寺,杂七杂八的物件整整塞满了马车。
王姮姬指责道:“太妃以为上山是儿戏吗,大雪漫天,饥饿寇掠,一不小心就会送掉性命,您这般拖家带口作甚。”
许太妃被儿媳训诫,心中老大不快,“听闻山间有温泉,天寒地冻的,浸浸热汤正能熟络筋骨。”
王姮姬有些无语,山上的温泉是先祖王导兴建这座永宁寺时候开辟的,多年未曾使用。如今这兵荒马乱的,许太妃还有心情泡温泉。
许昭容觑了眼王姮姬脸色,低声劝道:“姨母,昨日昭容说泡温泉只是随口一说,您千万别为难主母。”
那座温泉是座药泉,听闻对跌打损伤有奇效。许昭容膝盖跪出了伤疤,若用此泉疗伤,皮肤定能光洁如初。女子谁不爱美呢?许昭容还盼着入府为妾,以色侍他人,更要保持皮肤的完美无瑕。
王姮姬直齿冷,原来许昭容出的这主意,上蹿下跳的真是不老实。许昭容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来货如何得知王家有药泉,恐怕是郎灵寂的暗中指点。
他心疼他的爱妾真会借花献佛,王家的温泉哪里是给许昭容这等人准备的。
一行人出发。
若在平时,王姮姬这等身份的家主出行,必定宝马雕车前呼后拥。现在正处艰难时刻,不宜铺张浪费,大兴排场的话,必定会被山贼流寇盯上。
王姮姬仔细选择了相对来说太平的官道,使武功强悍的部曲随行。
许家姨侄俩两驾车,王姮姬一驾,外加十几名护卫,踽踽行于山间雪路之中,犹如白色苍茫沙漠中的一队蚂蚁。
路上却还是出了意外。
首先是山间发生了小规模雪崩,落石滚下,压垮了道路,几名部曲为了抢救许太妃冗重的金银细软之物,被坠落的高大树木压伤了腿部,重伤瘫痪。
随即,穷凶极恶的贼寇忽然杀出来,发疯拼命,竟在官道上乱杀乱砍。部曲们受了伤,根本不是成群贼寇的对手。
许太妃和许昭容吓得瑟瑟发抖,缩在马车里哭天抹泪,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她们都是妇孺,平日深居内宅,哪里面临过流寇作乱的生死时刻。
王姮姬亦畏惧,却是此刻众人中唯一的主心骨,必须保持清醒和镇定。
许太妃不能死在这里,否则天下人会用孝道的名义中伤琅琊王氏。
她当机立断道:“换马车。许太妃,下来。”
贼寇想要的仅仅是财物和美色,若王姮姬带着许太妃的满车宝货引开敌人,定能换得这老妪的一线生机。
再不济,就把许昭容抛出去。
许昭容不是花容月貌我见犹怜吗?贼匪见了,定然走不动道。
因为世人崇尚的“孝”,保住许太妃的性命就行。
许太妃吓得腿软了,颤颤巍巍。
“那我的细软怎么办?”
冯嬷嬷厉声喝道:“太妃,什么时候了您还在意身外之物?”
若非许太妃明晃晃带了这么多宝货,还不至于有此一劫。用不了多久,贼寇就会把她们全部包围,连命都没了遑论什么细软?
她们小姐何等千金尊贵之躯,竟被这二人连累得以身犯险。
许太妃和许昭容两个弱质被换到了王姮姬那架马车之中,轻车简行,由仅剩下的两名强壮部曲一路狂奔护送到山寺。
王姮姬则带了许太妃的大批财物,从贼寇的地盘过去。
当然她不是盲目送死,更不是为了许太妃和许昭容牺牲。部曲虽然都折了,既白却武功高强,有八成把握在舍弃财物后,护着她和冯嬷嬷平安无事。
王姮姬自己,马术也极好。
为今之计唯有搏一搏,才有希望保住所有人的性命。
……
许太妃上山礼佛突然出了意外,遭遇雪崩,流寇作乱,所带部曲折损许多。
消息传出去后,大量官兵立即上山救援,琅琊王氏亦出动了不少精兵。
官兵冒雪上山搜寻到许太妃和许昭容时,她们的马车车轮正被卡在两块石头间,大雪封山,分外无助。
许太妃脸都被冻得皴裂了,“儿!你可来了,母亲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许昭容柔柔弱弱的,亦垂泪蜷缩在马车里,浑身衣衫冷似铁石,像看见了救星一样。
郎灵寂见她们二人在此,命人将棉衣给二人披上,送去了山中的永宁寺。
永宁寺早已被琅琊王氏的人打扫过,炭火和食物都是充足的,即便在大雪的深山中住半个月也毫无问题。
“可遇到贼寇?”
许太妃含泪摇头,“并未。”
郎灵寂叫其余琅琊王氏的私兵也收敛起来,被雪崩砸伤的部曲送去疗伤。
一场玩笑,有惊无险。
永宁寺,温泉准备就绪,佳肴美酒备好,地龙烧热,一切有条不紊。
许太妃和许昭容先是跑了个热汤澡,驱除周身寒气,另外又饮了浓浓的姜汤,这种天气若害了风寒会要命的。
这里绝对安全,流寇和山贼不可能流窜到这里,周围手持长戟的官兵森严把守,弓箭填满,保证足够的安全感。
许昭容如愿泡到了王氏热泉的水,因祸得福,膝盖上的跪疤慢慢痊愈,又恢复了完美无瑕的容貌。
不愧是累世功勋的琅琊王氏祖上传下来的热泉,即便只是一汪水也如此滋润,流淌着金子似的,有妙手回春的疗效,泡一泡快活似神仙。
许太妃被吓得不轻,泡完了热泉后仍心神恍惚。郎灵寂从朝堂赶过来的,诸事繁身,象征性地安抚了两句。
不过他也没太多耐心,信然片刻便从许太妃处走了,回到厢房摘下斗篷,慢慢饮了杯冷茶,始终不见那人人影。
他在等着她,好好谈谈和离的事。
望向窗外,窗结了一层霜。
清寒的山间有狼群和野兽出没,人会在极度低温下失神失志,沦为野兽果腹之物,或体力耗尽被雪埋葬。
郎灵寂下意识问,“主母呢?还在泡热泉?”
侍奉的小沙弥茫然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