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戢肃然道:“军规森严,九妹作为家主,理应受我王氏子弟兵的叩拜。”
在琅琊王氏家主代表着信仰,子弟们辛辛苦苦打江山为家主一人。
身后成千上万的将士闻家主驾到,声势如雷,按主帅之前排演的,齐声跪地俯首,“末将参见家主——!”
郎灵寂亦不失时机微微颔首。
王姮姬呆呆瞧了会儿王氏江山,五味杂陈,允众将平身。
她在王戢的带领下登临高台,检阅胜利之师。王戢全然不当自己是兄长,严格按照军律,将军中情况一一禀报给她听。
家主就是家主,谁坐到了这位置谁主宰一切,不因男女性别而改变。
王戢是爱权力,也艳羡家主之位,但绝不会跟妹妹争。他与雪堂早认可姮姮这位开天辟地的女家主,决心尊重爹爹遗愿,尽力扶持于她。
军营中自古没有女子踏足,王姮姬的驾到恰若太阳灿然拨开乌云,光芒万丈。
一些老古董干瞪眼白生气,王姮姬的身份超越性别之上,她有权检阅军队,察看军情机密,参与审阅作战计划,甚至亲自到皇宫拜谒陛下。
作为参政参军人物,王姮姬需要抛头露面,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她身着一套藕荷色窄臂大袖襦,交领右衽,富贵黄白游色的缘褶裙,肩部扣珍珠绶带点缀。最重要的是,她手指带着硕大浑圆象征家主地位的戒指。
家主亲至,无上荣耀。
王姮姬戴着帷帽,难以窥测其貌,台下众将隐约瞥见她那属于女儿的灵动身形,油然而生敬意。
王氏将领们心甘情愿对她俯首,不单单因为她是家主,更是他们的小妹妹。美丽灵动的小妹妹,谁不心生怜悯保护之意。
岑道风作为被贬谪者和失败者,并没有参加庆功宴的资格。他黯然偏居一隅,郁郁寡欢,远远被排斥在军营之外,遍体的箭伤和五十军棍落下的残疾还没好。
琅琊王氏蓄意叫他上战场送死,他明知如此,可门户卑薄,并无与王氏叫板的资格。他打输了与流民的战役,王戢可随时以卖国之罪将他拖出去斩首。
岑道风颓然灌着酒,五味杂陈。
隐约望见,高台上那一位瘦弱美丽的姑娘是统领整个琅琊王氏的家主。
——他那日刺杀过的女子。
岑道风不解,琅琊王氏荒谬至此,竟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做家主。
王太尉临死前的昏聩之言,王家人还当作金科玉律恪守着,秉持所谓的家风,墨守成规,半点不肯变通。
那位姑娘病弱似纸,瞧着从药罐子里浸出来的,能成什么事?
陛下那日眼底隐隐见泪,谈起从前与王姮姬、文砚之结义为兄弟的旧事,口口声声说王姮姬是被逼迫的。
逼迫?她被逼高高在上?天下还有力拒荣华富贵而不能的人?
王姮姬深处泼天富贵之中,地位超凡,左边是将军王戢,右边是郎灵寂,坐在尊位上高枕无忧,能有什么隐情?
瞧那些贵族在军营中大摆庆功宴,奢侈浪费,纵情狂欢。王姮姬亦身处其中,是贵族的一份子。
陛下怕是陷入情网中,误打误撞沉迷于王小姐了。
王姮姬确实生得极美,但她成婚了,是王氏之主,将军之美,中书监之妻,根本碰不得。
陛下觊觎臣妻的念头本身就是祸根,稍有不慎摔得粉身碎骨。现在门阀操控朝政,直逼皇权,正是筚路蓝缕创业之时,怎可耽于儿女情长。
岑道风拖着重伤潜伏在王姮姬的营帐外,从白天等到了黑夜。
为防被人察觉,他忍痛蹲在一棵枝叶绿缛的树上,后背伤口险些撕裂。
终于等到了王姮姬回营帐。
不幸的是,她身畔跟着王戢王瑜等人,卫兵众星拱月地围着,想单独接近她完全不可能。
上次的刺杀行为,让琅琊王氏如惊弓之鸟。
岑道风咬了咬牙,想方设法贿赂了一个叫桃枝的侍女,将信物送至王姮姬手中,叮嘱侍女务必让王姮姬看见。
信物是一枚弯弯的玉石柳枝,陛下给的,陛下当时说:亮出这东西,王姮姬一定会见你,你把朕的话带给她。
万万莫要泄露!
王姮姬身份特殊,周围布满了眼线,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给她和朕带来麻烦!
岑道风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帮人私通曲款,沦为鬼鬼祟祟爬墙的贼人。明知陛下不该沉迷于臣妻,仍帮其牵桥搭线。
他将信物送出后,忐忑不安地等在东山后。头顶月色如银,黑鸦呱呱乱叫,他这辈子心跳都没这么快。
他前半生杀过敌,斩过人头,却从没在午夜鬼鬼祟祟等过一个陌生姑娘。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去了……王姮姬始终没有出现。
岑道风开始惴惴打鼓,不知陛下那枝金镶玉的柳枝有没有作用。
他刚刚刺杀过王姮姬,王姮姬除非傻,否则怎会私下里相见?
他太鲁莽了,从一开始就不该伤害王姮姬。
岑道风暗暗叹气,即将放弃时,王姮姬姗姗出现了。
纱雾似的月光下,她窈窕的身影拉得极长,貌似只身前来。
岑道风头皮一紧,害怕她带有卫兵,握紧了匕首,拔之出鞘。
王姮姬察觉了树上的他,道:“别躲了。那日刺杀我的人是你吧?”
岑道风闻她开门见山,从树上倏然跳下,环顾四周,果然只有她一个人。
“你竟真的敢来,够胆色,既知我是谁不怕死吗?”
王姮姬握着那枚玉柳枝,道:“此物代表陛下,你杀我便是违背圣命,自己也难以交代。”
她灌醉了二哥才得以脱身,临走前嘱咐桃枝,如果自己过了一炷香时间还没回来,就去告诉郎灵寂。
郎灵寂此刻正与江州诸高官商讨布防图,稍有风吹草动立即会察觉。
王姮姬并不打算多谈,言简意赅道:“陛下叫你冒险来找我有何贵干。”
这枚玉柳枝是结义时司马淮赠予她和文砚之的,兄弟三人每人一个。当初约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见此玉柳枝如见陛下本人。
如果不是因为陛下,她今夜绝不赴约。
岑道风眉目肃然,盯向王姮姬。事发仓促,陛下并未交代许多话。
他直白地传达:“陛下希望你和郎灵寂和离。”
不是圣旨,不是命令,出于结义兄弟的“希望”。她自己不爱郎灵寂,活得很痛苦,她和郎灵寂的结合又会祸国殃民,和离何乐不为呢?
王姮姬摇了摇头,根本不可能,那人不会放手,而且她体内有情蛊,是琅琊王氏“最重要”的家主。
“陛下知道我的难处,别再找我了。”
岑道风心头一紧:“替陛下问王小姐一句,是和离不了,还是您自己不愿意和离?”
“这区别很大吗?”
“对陛下来说区别很大。”
作为琅琊王氏捧在手心的九小姐,如果真心想和离,应该办得到。
王姮姬沉吟片刻,道:“前者怎样,后者又怎样?”
岑道风如实告知,“陛下说,如果是和离不了,你等着,要相信陛下,陛下会帮你和离的。陛下有办法。”
“如果是后者……明明能与郎灵寂和离,您却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那么王家小姐,您真没良心。”
“投怀送抱,与狼共枕,认贼为夫,太常博士文砚之纯纯白为您死了。”
岑道风耷拉下双手,只似忠实的传令官。
司马淮、文砚之和王小姐这三人之前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第070章 共枕
辞别岑道风, 借着暮夜,王姮姬低头屏气快步溜回军营。
月色如银,清辉与树影辉映, 万物在月光里浸了个透, 枝桠随风微微颤动,土壤散出一浪又一浪潮湿的土臭味。
寂静的山岭中,任何琐细的声音都被放大, 哪怕仅仅脚踩枯枝的嘎吱声。
她来时跟桃枝打好了招呼,桃枝里应外合, 会给她留门。估算着时间刚刚好, 并未超过一炷香, 料来平安无虞。
王姮姬顺利越过了守卫,回到营帐,却见里面泛着煴煴然的光,桃枝缩手缩脚地俛首伫立在营帐外。
明明叮嘱了桃枝呆在营帐内, 怎么出来了?
王姮姬额筋猛跳,顿时不祥的预兆, 放缓步伐靠近, 发现桃枝在罚站。
桃枝灰败着一张脸,压低声线对王姮姬道,“小姐,您可回来了, 姑爷……”
说着欲语还休地瞥了瞥身后营帐。
王姮姬下意识一滞, 血液从头凉到了骨髓, 营帐昏黄色的灯光映得她的影子浓黑, 夜风嗖嗖,吹得枝叶乱撞, 肃穆而阴森。
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就……?
没办法,她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帐内,屏风后,些微狼毫摩擦宣纸的沙沙声,似春蚕啃食桑叶,节律而静谧。
王姮姬拎着裙摆缓缓走进去,见郎灵寂洁若白雪,淡若云烟,色调偏冷,白绸裳服如流水,正埋首案边写着什么。
因为甘棠树的事,两人一直是僵滞状态,此刻相顾无言。
王姮姬略略心虚,面上装作若无其事。
闻她,郎灵寂问,“去哪儿了?”
王姮姬不适地并了并脚尖,鞋缘沾了少量泥,敷衍道:“没去哪儿,闷得慌出去走走,夜风吹得人凉快。”
郎灵寂漫然嗯了声,注意力依旧在卷帙上,淡淡道:“军营不太平,晚间流蚊多,注意安全。”
王姮姬揣摩他话中含义,平平无奇,仿佛并未暗示什么。
可气氛里里外外透着诡异。
她佯作泰然坐下来,咽了咽喉咙,自顾自倒杯茶,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