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道风回营帐写秘信, 将近日来江州的情况一五一十禀告给陛下。
目前看来,从情感层面劝王姮姬和离完全是行不通的。王姮姬名为家主却形同傀儡,郎灵寂控制琅琊王氏得需用她撑门面, 精心浇灌的花朵, 绝不会轻言放过。
另外,王姮姬深受琅琊王氏生养之恩,不能背叛家族利益。而郎灵寂正是九品官人法的坚实拥趸, 比较完整地保护了包括琅琊王氏在内世家大族的利益。从这一方面来看,王姮姬确实需要这桩联姻。
王姮姬是被绑在政斗中的一颗棋子, 裹挟在浪潮中, 身不由己。她或许不爱郎灵寂, 但嫁给郎灵寂是最合适的。
琅琊王与琅琊王氏结合在一起固若金汤,靠王姮姬主动和离,不知等到猴年马月。若想破解,除非想其他路子。
岑道风恳心希望陛下能斟酌损益, 及早抽身,莫在一段畸形的爱慕中越陷越深。自古君夺臣妻是祸根孽源, 引发无数倾轧, 更何况夺中书监郎灵寂的妻。
中书省与高高挂起养老三公不同,皇帝秘书,负责草拟诏书,颁布诏令, 是个名副其实掌实权的部门。
将王姮姬弄进宫, 郎灵寂岂能善罢甘休?琅琊王氏岂能善罢甘休?王戢唯一的亲妹妹就是王姮姬, 必不舍得她入宫为妃, 凭王姮姬的身份做皇后也屈就了。
朝野倾轧不宁之祸,近在眼前。
现在是门阀凌驾于帝室之上, 而非帝室凌驾于门阀之上。整个东晋王朝都是衣冠南渡后由琅琊王氏一手扶持起来的,没有琅琊王氏就没有帝室,王氏自然可以藐视帝室,他们家的女儿是最尊贵的。
陛下后宫嫔妃寥寥无几,膝下子嗣荒凉,王姮姬入宫就得做皇后。
而傲慢的琅琊王氏贵女要求一生一世一双人,丈夫绝对不能纳妾。
前些日那位到王家闹的许娘子到头来也没进入王氏门,草草裹尸埋乱葬岗了,王姮姬根本不吃妾室那一套。
如果陛下娶了王姮姬,也得按王氏的规矩废黜后宫,专宠王姮姬一人。那皇室的后嗣怎么办,开枝散叶怎么办?
王姮姬自己病病弱弱并不能生。
就算王姮姬生下男孩,琅琊王氏必定扶为太子,未来篡夺皇位。
王姮姬生女孩,以琅琊王氏疯疯癫癫立个女家主的态度,将来也不是没可能再立个女帝出来。
怎么看,陛下都该远离王姮姬。
她这样一个和离的臣妻,从道德和江山社稷层面看根本做不了皇后。
……涉及感情的事,总容易淆乱人心,影响正常的清醒判断。
岑道风将一腔心事在信中对司马淮明言,封好了信,遣心腹送出去。
司马淮那边很快回信,夸赞岑道风廉洁耿直,忠心王室,直言身为君王不会觊觎臣妻,请岑爱卿放心。
但臣权越来越大,已凌驾于君权之上,司马淮忧心如焚,辗转难眠。
九品官人法和无为而治的黄老学说实在害得这个国家不浅,王太尉昔日就维护九品官人法。王太尉死后,郎灵寂接过了衣钵,并且走得更远,坚持维护旧贵族的利益,不允没收被豪强吞并的土地,不准揭发豪强藏匿奴役流民的行为,美其名曰“不扰百姓,镇之以静,群情自安”,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司马淮已忍无可忍。
江州既已落入王戢手中,万事皆休,司马淮命岑道风一定要把荆州夺过来。
荆州与江州一水之隔堪堪毗邻,比江州更为重要,乃南北交战的中路战场,局势远比江州更棘手复杂,倚长江之险,自古兵家必争。
王家已经得到了江州,且隐隐有在江州长久盘桓之意,势头越来越大。
若叫王家再得荆州,届时臣权滔天,他这皇帝还是自请下堂吧。
所以,司马淮千万拜托岑道风——
打垮王戢,赢取荆州。
……
同时,王氏亦将目光投向了荆州。
江州已正式沦为琅琊王氏的囊中物,接下来,王戢准备将江荆二州连成片,彻底控制长江中游一带。
这并不是一件小事,荆州局势复杂,狼多肉少,皇帝和各路藩王都在死死盯着,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王戢找到了郎灵寂,与他商议攻伐荆州的对策。眼下军中无猛将,若要攻伐荆州,不可避免还得用岑道风。
但谁都知道,岑道风是皇帝的人。
因为上次江州之役的失败,岑道风蒙冤被连贬三级,挨了五十军杖,形同庶人,目前在军中打杂,和小兵无异。
王戢斟酌着道:“上次迟迟没等到援军,岑道风对我王氏心存怨言。若欲重新启用,总得给他个大将军的职位吧?”
郎灵寂不语。显然不认可。
王戢等而下之,道:“没有大将军,至少也得是军咨祭酒,都头兵曹,中阶军衔吧?”
郎灵寂仍然不语。
王戢遂会意,嘿嘿冷笑着,“这些都不行,恐怕只能让他以白衣身份领职了。”
郎灵寂眺着窗外轻寒英华渐长,却又不语,乃不加指责,默许此事之意了。
没有官职,人照样能上战场打仗。正因是负罪之臣,才戴罪立功。敢刺杀琅琊王氏家主,这只不过是给岑道风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教训。
王戢不再问,对于荆州之事心中已有了计较。
“我知道了。”
郎灵寂淡唔了声,揭过此节,转而道,“明日我和她回去。”
建康朝中还有成山累牍的内政要处理,他不能长久耽在江州。至于王姮姬,身份尊贵的家主,犒赏宴已过,也是要回去的。
分工不同,王戢没挽留他,只道:“好,帮我照顾好九妹。”
郎灵寂道:“荆州诸事与我商量过再做。”
至于岑道风,两个字,弄他。
王戢道:“你放心我。”
为九妹和襄城报仇,他从不手软。
郎灵寂嗯了声,告别王戢,回到营帐中。王姮姬正收拾细软,闻他,深深责怪地皱了下眉,双腿仍在轻微发颤。
昨夜的索求无度,使她的力道被榨得干干净净,红淤尚且星罗棋布着。
郎灵寂几许斯文的打量,好整以暇,“岑道风昨晚跟你说什么了?”
王姮姬微僵,瞒他也无用,继续叠着衣服,道:“没什么,就是陛下希望我和你和离。”
郎灵寂明透了然,长指剐着她的耳垂,“那你呢,怎么想?”
王姮姬心生厌憎,她怎么想他昨夜就知道,此刻何必多此一问。
“我叫他们不要再来找我。”
郎灵寂,“真这么说的?”
王姮姬沉沉撇过头去,绷着牙关。
他衣冠楚楚,一下一下摸着她的滑如流墨的乌发,“不错。”
王姮姬下意识撇过手去,却被郎灵寂牢牢禁锢住,提握了腰部。
他目色撒着一点点深沉暗意,忽起欲念,唇追着她的唇,直接将她的齿撬开。
她模模糊糊唔了声,双手被他缚在身后,此刻宛若一直苟喘翕动的蝶。
呼吸快被淹没了。
良久,郎灵寂才移开,“……喜欢吗?”
王姮姬脸色刷白,铮铮道:“不喜欢。”
他将她娴熟地搂在怀里,阖上双眼,泛着些微冷感的微笑,“我很喜欢。”
王姮姬被迫贴近于他,心意灰冷,原是她前世引狼入室,执著追求于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收拾好了细软,便告别王戢和江州诸将士,启程回短别数日的建康。
王戢送走了郎灵寂和王姮姬,心头空落落的,隐隐担忧九妹的前程。
他和雪堂在战场上自是同袍之谊,并肩作战,却不希望雪堂娶九妹。
郎灵寂为何就那么信不过琅琊王氏,非得扣个九妹在手里当人质。
王戢转过身,面对长江岸畔一轮冉冉升起的硕大圆日,霞光普照,红色晕染草木万物,心生豪意,长长吐了口浊气,竭力忘掉儿女情长。
皇权落幕,这天下是属于门阀世家的天下,是属于琅琊王氏的天下。
王戢全身心投入到荆州的攻伐中,召集兵将,宣布进击荆州之计划,并分配了兵力粮草以及沿途部署。
王瑜、王崇、王实……等王氏子弟都被安排在了紧要位置,连整日清谈放达任诞的王潇亦得到了参军的官位,唯有岑道风戴罪之身,空无军衔。
没军衔可以,冲锋上阵少不得他。
王戢对岑道风道:“你依旧领兵顺着长江直渡荆州,作为先锋军打头仗。”
岑道风黑眸森寒,平和的表象皲裂。
岑道风的几个副官大怒,拳头攥得格格直响,江州一役明明是王氏蓄意造成了将军的落败,害得将军名节尽毁,身负重伤,如今还好意思再用他们将军?
竟让将军以一介白衣的身份打江州?
副官忍气吞声,“敢问王将 军,岑将军身无官职,形同布衣,师出无名,如何领兵平定荆州?”
王戢表情寒硬,强势道:“此番乃戴罪立功,若战事顺利,本帅可以恢复你官位,从前过失既往不咎。若再蓄意相让敌军,卖国求荣,别怪本帅军法处置!”
岑家军怒到了极点。
这相当于买东西不给钱,去酒楼吃霸王餐。岑道风无一官半衔职位,仍得出生入死地去打仗,为王氏卖命。
竟有琅琊王氏这么无耻的?
……压榨人快成骨头渣滓了。
众将眼观鼻鼻观心,谁都清楚王氏这是有意针对岑道风,往死里欺负的那种。
岑道风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战场上素来是王戢这种豪门公子指挥,寒门出力。人命分高低贵贱,似王戢这种名士只管制定谋略,中枢指挥,不可能亲冒矢石上阵杀敌的。危险又不讨好的事,全部交给寒门去做。
王戢脸颊轮廓锋利,藐然睨视着岑道风,点着剑尖问道:“怎么,岑将军不接,准备违抗军令吗?”
岑道风强忍上涌的血气,满目寒光,最终仍是接了下来。
他的脊梁骨仿佛寸寸被打碎,跪地道:“末,将,领命。”
岑道风咬碎牙关也得忍,即便王戢将他搓扁揉圆,他必须保持着自身韧劲儿不动摇,顽强向前冲。
九品官人法弄得朝廷乌烟瘴气,高下逐强弱,是非由爱憎,贵族圈相互举荐任用,题拂标榜,高官爵位已完完全全落在门阀手中,寒门无立锥之地。
似他这种寒门,出身微贱,一旦被王戢排除开外就没了自己的战场,彻彻底底与仕途绝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