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我尝试过挽留她,可是我发现,那样只会让她更加不快乐。”
泱肆只觉得她在话编乱造:“她死了,然后让活着的人替她定义她的快乐是什么吗?”
只有活着,才能自已定义自已内心想要的,如果死了,所有的解释权都在活着的人身上,谁又真的关心死者内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泱肆眼里,活着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否则,站在她身后的万千子民该何去何从。
陆绾儿是今日第二个向她叹气的人,“或许您早该问问她,为何不想留在人世间。”
蹴鞠赛结束后的那天晚上,陆绾儿送梅妃去梅阁,两人在梅阁聊了很多。
梅妃是一个极尽温柔的人,心思与历来的妃嫔都大为不同,陆绾儿理解了为什么殿下会如此看重她。
那一夜,陆绾儿第一次尝试将自已的一切向别人倾诉,试图通过自已的经历,来激起她对人间、对生命的眷恋。
可是她却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愈来愈深的、浓稠的疲倦,一种对生命的疲倦。
陆绾儿在那一瞬间明白了。
有人拼了命要活下去,有人却早已活够了。
她属于前者,而梅妃属于后者。
在昏沉迷糊的世界里不断下坠,梅妃觉得有人在拉自已。
那么用力,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有人一声一声唤她。
娘娘,娘娘。
怎么让人这般放不下心啊。
她想,是不是该睁开眼,同她好好道个别呢。
不告而别,她会很难过的吧。
努力地撑开双眼,望见了守在枕边的人,紧紧攥着自已冰凉的双手。
“殿下……”
她努力张口,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声音。
泱肆见她醒来,大喜过望,忙去端一旁的药碗。
松手之际,却被她再次抓住。
泱肆顿了一下,另一只手端来药碗,“喝药。”
她没有看榻上的人,只是将视线定格在手里浓黑的汤药上,沉默地僵持。
梅妃望着她的侧脸静默了半晌,才缓缓松手,是妥协,像以往一样。
撑着身子坐起来,泱肆忙扶她,让她靠在床头。
然后舀了一勺药送到她苍白的唇边,她也张口喝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像以前很多次喂她喝药一样,只是微颤的手,出卖了泱肆的内心。
喝了两口,第三口还没咽下去,梅妃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接着躬身在床沿一直吐,将所有的药汁全都吐出来,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味道。
泱肆赶紧放下药碗,一面拍她的后背,一面用帕巾给她擦嘴。
等她终于缓过来,重新靠在床头,大口喘着气。
“抱歉,殿下,把你弄脏了。”
吐出来的汁水,溅湿了她的裙角,开出一朵朵深色的花。
泱肆沉默了片刻,有些赌气一般道:“我不原谅你,除非你好起来,陪我去做一件新的。”
梅妃虚弱地靠在那里,伸出手去拉她,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
“殿下,你能帮我拿一样东西吗?就在那个抽屉里。”
泱肆按照她的指示,走到一角的柜子前,拉开其中一个抽屉。
折叠整齐的,一块红布,上面应当是绣了繁复的图案。
她看见了露出来的那一面,有一个红双喜。
是一块红盖头。
她定在那里迟迟不动,榻上的人唤她:“殿下,拿出来吧。”
“不。”
泱肆固执起来,站在那里,“我不要,我还有一个多月才成亲,你不能现在就给我。”
第195章 不要将我强留
皇后是在建北一十年冬末,突然病倒的。
那时的泱泱年幼,懵懂无知,只当她是得了很重很重的风寒——母后也确实是这般告诉她的。
却是从此一病不起,常年卧病在榻,一开始白日还有些精气神,像往常一般,教泱泱和魏清诀读书写字,陪泱泱荡秋千,考查魏清诀的功课。
后来慢慢的,不论白天黑夜,她都是在榻上度过,兄妹二人年纪小,却也渐渐意识到了死亡就是你将会再也见不到这个人,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再也不能同她说话。
只得跟着没日没夜地守在她身边。
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皇后就撒手人寰,从此与世长辞。
年仅七岁的泱泱,趴在床边,一声声唤她母后,抱着她渐趋冰冷的身体,哭着求她不要丢下自已。
却再也听不见母后温和的回应。
后来,母后变成了一方灵牌,是泱泱亲自刻下的字,安放在坤宁宫。
再后来,泱泱不再叫泱泱,而是泱肆。
她想自已能成为一个恣意大胆,独立坚强的人。
建北二十二年春,皇兄也病逝了。
泱肆的人生从此亏空了大半,只剩下父皇,以及父皇守卫的江山。
西北战事连连,皇兄的葬礼过后,泱肆再次请命,领兵西征。
建北二十三年,国舅徐鸿光战死在她面前。
从小到大,泱肆接二连三地亲眼目睹至亲在自已面前逝去。
从此以后,她的生命里,只剩下四个大字。
保家卫国。
后来有一年,泱肆带领军队在一场战役上取得了大捷,大伤西凉元气,他们暂时不敢动兵,她便赶回京过春节。
宫中设了盛宴,庆贺她的胜利。
泱肆从狂欢中默默退出大殿。
习惯了边疆的苦寒和孤寂,听得最多的,是战土冲锋陷阵的呐喊,是振奋人心的号角,是兵器碰撞的声响。
殿内欢歌载舞的乐音,和人群举杯高喝的喧闹,都让她觉得十分遥远。
腊月底,天气依然寒冷,寒风瑟瑟,雪花飘扬。
泱肆在宫中漫无目的地游走,不知是因为宴会上喝了太多别人敬的酒,还是被寒风吹的,总之有些头晕。
于是在回未央宫的路上,泱肆趔趄了一下。
险些摔倒时,有人及时扶住了她。
那人身披一件梅红色的绒毛斗篷,望向她的眼神,温柔似水,透着些担忧。
声音也很温柔:“殿下,你没事吧?”
泱肆摇摇头,重新站好,道过谢之后便要离开。
身后的人却追上来,挽着她一边胳膊,搀着她进了最近的一个宫殿。
里面种了满院的梅树,此时开得正盛。
她被扶进温暖的殿内,在不甚清醒的意识里,听见那人道:“殿下今日刚回来,就去赴宴,是不是没有好好休息过?”
那人又摸了摸自已的额,絮絮叨叨一般往下道:“殿下脸色看起来不太好,额头也有些发烫,是不是生病了?还是在战场上受伤了?”
所有人关心的,都是她有没有打胜仗,唯独眼前这个人,关心她有没有受伤。
那一晚,梅妃替她处理背上不知何时复发的刀伤,外面的雪下不停,殿内却很温暖,梅妃的动作也像她这个人一样温柔。
那时的泱肆有一种错觉,母后回到了她的身边。
……
此时,泱肆望着抽屉里的东西,迟迟没有动作。
花朝节那日,她邀请梅妃出去散心,遭到了拒绝,说还有事要做,想来指的就是这个。
原来在那时,她就已经知晓自已时日无多,于是用生命最后几日的时间,为泱肆做了这块红盖头。
榻上的人轻声回应她:“殿下,抱歉……我等不到你成亲之日了。”
泱肆站在那里,垂在两侧的手握紧,她低着头,不敢去看她的脸。
“你就不能……不离开吗?”
她用的词是,离开。
不要像母后一样离开。
“你不是想要自由吗,不是想回到江南吗?我有办法让你离宫,放你回乡,你能不能不要放弃自已?”
那时陆绾儿一句话点醒了她,她知道自已做再多都没用,不若让梅妃回到自已热爱的地方去,不要再被关在皇宫这个牢笼里。
可是她说完这句话,殿内却是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