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有些旺了。”
陆隽的面容泛红,他从来是独自一人在灶房做饭,身边空荡荡的。
现在虞穗坐在他的身边,问他木柴够不够,问他火候如何,问他有没有别的要做的——好似他们一直在这方草屋生活。
像是世人口中说的,夫妻。
铁锅冒出火焰,陆隽翻炒着胡萝卜丝,隐约要有糊了的势头。
他做事一向不走神,偏贪念横生,乱他思绪。
陆隽自己也不明了要如何控制火候了。
“火势……是有点旺。”虞雪怜觑见跃升的火焰星子,她停止推风箱,问道,“要不要加水”
“旺些不碍事。”陆隽把胡萝卜丝盛进瓷盘,云淡风轻地说,“虞姑娘去堂屋坐吧,饭快好了。”
虞雪怜点点头,蹑手蹑脚地出了灶房。
她又搬着板凳坐在灶房门口,两只手支起下巴。
听铲子来回碰撞,听窗外骇浪暴雨,虞雪怜凝望陆隽的身影,想起她上辈子在教坊司初次见到陆隽——他的脸色冷硬,她只觉他矜贵难以靠近。
她和他上辈子的牵扯,也仅是眼神之间的牵扯。
陆隽在内阁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去教坊司纯粹是为了交际。
教坊司归礼部所管,而陆隽能够拿下内阁首辅的位置,缺不了有别的大臣推波助澜。
陆隽此人,是个很会谋划,猜度人心的。他深谙官场的丑陋,旁人走一步,他便想好了下一步要从哪儿走。
内阁首辅的权利,是他抽丝剥茧地争、抢、夺,到圣上情愿给予他。
因他行事稳健,在教坊司的娘子无不是使出浑身解数。弹传言他喜欢的琵琶曲,跳婀娜香艳的西域舞,若得他欢喜,那么就不需在教坊司受辱了。
虞雪怜在教坊司的那一年,陆隽在朝廷的权势熏天,凡是他所到之处,食膳、酒水、歌舞,布置的皆是他喜欢的。
她不善跳舞,也不愿花费心思去学,每次都顶着黑脸在台子上敷衍了事。
同样是风雨天,燕王世子在教坊司办曲水流觞宴,袁丞带着他的夫人来吃酒。
有女眷在,要跳的舞尚且正经。
袁丞故意要羞辱她,点明让她去给他敬酒。
虞雪怜记得,陆隽当时坐在袁丞的左手边。
陆隽注视了她许久,她不怕死地盯着他看。
辣椒的味道窜入虞雪怜的鼻尖,上辈子和她未说过一句话的陆隽,此刻出了灶房,递给她一张丝帕。
“虞穗。”陆隽唤她名字,“可以吃饭了。”
第25章 苦恼
堂屋太过昏暗,陆隽点了蜡烛放在木桌上。
虞雪怜上辈子在教坊司经常饿肚子,她不算挑食,但教坊司的庖厨口味奇特,该是咸味的菜他放糖,该是甜味的汤他放辣椒。
譬如糖醋鱼,那庖厨总要添姜丝和一大块盐巴,可谓是暴殄天物。
对于那样的膳食,虞雪怜下不去筷子,她宁愿啃白馒头。
陆隽的厨艺不出她所料,虽没有府邸的厨娘花哨,却很合她的口味。
不咸不淡,一切都恰到好处,如他其人,规矩的让人挑不出一丝缺陷。
一回生二回熟,反正她不是第一次在陆隽家吃饭了,没什么好拘着的。
不过方才陆隽唤她名字,她觉得是个不错的兆头。
虞雪怜垂下眼睫,无声地笑了一下。
陆隽不叫她虞姑娘了,看来这些日子不是空无进展的。
起码她和陆隽之间没有那么生分了。
她对陆隽要徐徐图之。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女子的一举一动有烛光相照,她唇角的笑带着狡黠。
她在收敛笑意,殊不知陆隽的眼神全然在她身上。
陆隽读过许多书,遇到生僻的,少见的,他喜欢细嚼慢咽地读。
在书上有千百句关乎仁义道德,礼义廉耻,又有形形色色,复杂难解的故事。
他以为这世间的人和这书中讲得相似,爱财爱权,唯利是图,陆隽便是如此看待旁人的。
这世间存在的恶要比善多得多。
而虞穗的笑落入他眼底,他想到的是毛茸茸的白兔,很容易满足的那种。
然这只白兔却是会说谎的——她教吴阿牛向他撒谎,哄骗他。
那衙门的令牌分明是她请来的,她让吴阿牛出面,是忧虑他失了尊严,还是另有想法
陆隽找不出书上有跟虞穗吻合的,他无财无权,无利可让她图。
她为何要拐弯抹角地帮他。
疑惑宛若一片撒了种子的荒地,骤然生长出嫩芽。陆隽不欲戳破这件事,虞穗有意隐瞒,他该装作一无所知。
且吴阿牛藏不住事,倘此事和虞穗有关系,吴阿牛会在某天对他吐露事实的。
换言之,即便虞穗在骗他,那又如何呢。
他现在要做好一根蒙在鼓里的胡萝卜。
再者说,他至少要清楚,这只白兔是否如表面单纯。
“陆公子的伤,好些了吗”虞雪怜笑说道,“上回来花坞村是暑天,现在天转凉,我与陆公子,也相识有几个月了。”
隔着一缕烛光,陆隽的脸若明若暗,他不说话时整个人散发着冷而压迫的气息。
陆隽的模样跟三十岁的时候相差不大,他穿的衣衫是平凡普通,却遮不住身上自持的凌厉。
“用了虞姑娘给的药,伤口半月有余就愈合了。”陆隽放下筷子,抿唇说。
他平日吃一碗米饭,再凑合炒一盘青菜,足以饱腹。
或许是因暑天那次漫长的用饭,那块排骨、那一碗虞穗给他盛的莲藕汤,他的饭量要同从前大了。
虞雪怜对上陆隽的目光,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陆公子要注意休养身体,重活尽量往后推。”
她语气成熟的像是陆隽的长辈,严肃地叮嘱他要按时敷药,莫要久站。若是不得不做工,就要适当地放松缓解劳累。
陆隽神情专注地听她讲话。
等她言毕,他说道:“虞姑娘唤陆某的名字便好。”
虞雪怜蓦地愣住。
她有些意外,正说着要陆隽好好休养身体,他忽然把话扯到这儿,是……嫌她啰嗦吗
陆隽不是没耐心的人,他为了对付政敌,可以豁达到帮敌人收拾烂摊子,怎么会嫌她啰嗦。
虞雪怜来不及琢磨陆隽有何用意,她顺着陆隽的话,道:“那你也唤我的名字。”
“虞穗。”陆隽的声音清冽干脆,不拖泥带水。
他接着说:“挑食不好。”
说来奇怪,陆隽唤了虞雪怜的名字,她的心在乱跳。
从名字到挑食,虞雪怜简直要昏了头,陆隽的转变来得有些许突兀,搅扰她的阵脚。
“我挑食吗”虞雪怜摇头说,“土豆我都吃了。”
陆隽问:“青菜呢”
这盘翠色欲滴的青菜赫然备受虞雪怜的冷落,她的筷子至今未去触碰它。
陆隽的厨艺好,不论是炖土豆,炒胡萝卜丝,虞雪怜拌着米饭吃很有胃口。她原本不讨厌青菜,可前阵子徐南川使坏,她实在是吃腻了。
虞雪怜嘀咕道:“青菜不如辣椒好吃。”
陆隽伸手把那盘青菜的位置放得离虞雪怜远了一点,旋即去灶房舀了碗南瓜汤。
若让花坞村的村民瞧了屋内的光景,一定会惊诧地掉下巴,两人和新婚夫妻似的,既不特别亲近,也说不上疏离。
这当儿,屋门砰砰地在颤,男人的声音被雷雨削弱——
“陆兄!陆兄!”
“你在家吗”
虞雪怜侧目望去,屋门晃得厉害,不知是谁来找陆隽。
如果是村里那些野蛮的村民,估计恨不得凿开屋门,听来者的语气,想来是陆隽的朋友
恰好陆隽出了灶房,他一手端着南瓜汤,一手打开门闩。
吴煦打着罗伞,湿淋淋地站在屋外。
“陆兄,我来跟你道喜。”吴煦一见陆隽在家,激动地捏紧伞,笑道:“自晓得陆兄中了解元,我高兴地一宿没合眼,连我娘子都催我回村给陆兄庆祝,昨天动身赶了一夜的路。”
饶是在金陵城不如人意,说起来也是个朝廷命官。吴煦领了两个小厮作陪,他们抱着贺礼,拎了一壶酒,两斤包好的牛肉。
陆隽请吴煦进屋说话。
虞雪怜如坐针毡地对吴煦友好地微笑。
“陆兄,这位是”吴煦定睛看着虞雪怜,他认识陆兄二十来年,不敢谈有十分了解陆兄,但七八分是有的。
陆兄家中清贫,屋里不摆冗余的陈设。他们乡下人要走读书这条路,唯有一日复一日,挑灯夜读。
在未取得功名之前,村民时不时地泼他们冷水,取笑他们成天做春秋大梦。
他们读的书愈多,愈嫌恶村民的粗俗,愈要咬牙努力读书,逃离这片粪土,图个清静。
陆兄天赋异禀,倘若父母健在,家中宽裕,他年少便能功成名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