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穗看他的目光有敬畏,有同情,有怜惜——唯独没有情意。
偏偏想看的看不到。
陆隽不明白,她为何用这般复杂的眼神看他。
他倏忽合上书,拭去额头的热汗,若是再看下去,他和市井的好色之徒有何异处
陆隽读的圣贤书在这时唤醒他丢掉的君子守则,《西厢记》被装进盛着杂物的木箱。
他想起今日尚未涂的药膏,其实脖颈的红疹已消肿了,仅是时而会有刺痛感。
药膏依旧是冰凉黏腻的,陆隽慢条斯理地涂抹,脑中混乱的思绪纷扰,若是勾引有用,那又如何不能做。
另一道声音扯着他离开黑得不见底的,名为欲望的深渊。
他不能伤着虞穗。
金陵的秋天既漫长又短暂,下过几场雨,便到了立冬的节气。
这一日,圣上下旨,判承宣伯谋反罪,私通外敌,陷害忠良,将于三天后在城门前的刑场斩首示众。其余族人关押地牢,流放女眷。
高乘远定了一间茶楼厢房,请虞雪怜来喝茶。
“你看,承宣伯的囚车走到这儿了。”高乘远支起窗户,捧着热茶,道,“他死得不冤,身为南郢的伯爵,住圣上赏赐的宅子,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谋反的念头,勾结北凉人。”
虞雪怜手里拿着汤婆子取暖。虽刚过立冬,但金陵今年湿冷。
她昨儿着了凉,躺在榻上睡了一天。大夫交代她这几日莫要出门见风,省得头疼咳嗽的。
高乘远约她来围炉煮茶,说有件新鲜事跟她说。
她睡了一夜,身子好了些,出府坐着轿子来,路上冲不到什么风。
最近金陵变动极大,只看高乘远父亲的官职,虞雪怜不想错过他所说的新鲜事。
虞雪怜望着楼下百姓扎堆瞧承宣伯,这场面她在上辈子便看过了。
当年关在囚车里的爹爹,奄奄一息地剩下半口气吊着,那些百姓一句接一句地骂:
“狗贼,你不得好死。”
“勾结北凉人的叛徒!永世不得超生。”
如今,囚车里关的是承宣伯,百姓骂的话还是这几句。
不一样的是,当年陆隽也在刑场,目睹了爹爹的惨死。
第45章 说谎
少年时的高乘远浑身热血,激昂慷慨,毫不遮掩对奸臣的鄙夷。
但虞雪怜没应他的话,他见她手里揣着个汤婆子,便关严窗户,问:“虞娘子,你冷吗”
虞雪怜垂下眼睫,说:“是有些冷。”
高乘远也是习武之人。冬天光着膀子跟父亲练功,身子很御寒,单穿锦袍就出府了。
而虞雪怜披着淡紫绣重明鸟的斗篷,两人过的季节是一秋一冬。
高乘远今日请虞雪怜吃茶,一来,是想告诉她件应该称得上是紧要的事。二来,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左思右想,只是给人家祖母拜寿,怎么能算是还恩情呢
“高公子要跟我说的是什么新鲜事”虞雪怜问。
“月初我和长兄去国子监看望老师,听老师说圣上在严查金陵捐官买官的事。”高乘远一面给杯盏添热茶,一面说道,“我倒是对政事不感兴趣,坐不了一会儿就想回府了,回府才知原来父亲领了圣上的旨意,要查出这幕后滥用职权的臣子。”
虞雪怜不解地看着高乘远,他说的这番话牵涉朝堂,纵使现在的他远不是那么稳重,也不至于莫名跟她讲这些。
“高公子说的,我听不懂。”
高乘远朝她招招手,让她坐他身边来,颇是一副势必要给她解释清楚的态度。
虞雪怜轻笑出声。
她瞬息间想到在地牢,高乘远坐着审讯的官帽椅上,她被锁链禁锢,他招手吩咐狱卒给她施刑。
狱卒举起烧红的铁具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笑眯眯地问高乘远要烙她身上的哪个地方。
高乘远的语气不悦,或许是不满狱卒狐假虎威,又冷言呵斥狱卒滚出去领罚。
虞雪怜便记得内阁大政事脾气不好,但人不坏,至少他没让狱卒给她施烙刑,心肠总归不是黑透了的。
她慢步走过去。高乘远慌手忙脚地熄掉炉火,把茶案弄得湿了一片,“嗯……虞娘子,我这煮茶的功夫不熟练,你多见谅。”
“我方才说的那件事,是跟临川侯府有关。”高乘远斟酌着说,“父亲查了,可虞娘子也知临川侯府的势力,若是找不着确凿的证据,即使告给圣上听,也威胁不到临川侯。”
虞雪怜握着汤婆子的手蓦然一紧,她问:“高公子说给我如此机密的事,是否妥当”
少年眼眸微弯,笑道:“这件事说不上是机密,我今日说给虞娘子听,是想问问,你知晓袁丞插手过捐官的事么”
“不知晓。”虞雪怜干脆地回道。
所幸她并未把高乘远看作是秉性单纯的人,单是听他意味深长地笑,就硬生生地把她拽回在地牢受审讯的日子。
高乘远深感困惑,是他说错话了吗虞娘子似乎不怎么愿意跟他谈袁丞。
他局促地道:“我的意思是,袁丞这人曾经不靠谱,若圣上有朝一日要彻查这件事,我担忧会牵扯到镇国将军府。”
“高公子是在担忧我和袁丞之前有瓜葛”虞雪怜侧目问。
高乘远连连点头,道:“若虞娘子能找着临川侯府犯下罪行的证据,不就可以撇开关系了吗”
虞雪怜笑吟吟地说:“高公子可想过,我一介女子,纵使走运找着他们的罪行,我该以何种身份去撇开关系呢”
“这……”高乘远挠了挠头,漆黑如墨的眉毛皱着,“是我欠考虑,把事情想简单了。”
上次从老太太的寿宴回去,长兄提醒他,恩情不一定非要现在还,适当地保持跟镇国将军府的距离,尽量不要和虞娘子接触。
长兄说,他到了适婚的年纪,若让母亲知道他和虞娘子有来往,绝对要大发雷霆。
虞雪怜啜了一口茶,道:“有劳高公子告诉我这些,可惜我空有一些武力,对付不了袁丞。”
“虞娘子原来会武功吗”
高乘远幼时学会走路便看父亲教长兄武功,是以他不到三岁就跟着长兄习武,府邸几个房里的姊妹只略通拳脚功夫。出了府,很难见到会武功的女娘。
“这一点,我和高公子是相像的。”虞雪怜说。
高乘远失笑道:“是了,你我的父亲跟长兄都是习武的。那日是虞娘子在马场施以援手,不然我这两条腿就废了。”
楼下的囚车想来是到了刑场,茶楼附近的嘈杂声渐小。
这座茶楼掌柜的阔气,从不愁生意不好。用的茶具是上等的掐丝珐琅、翡翠和景德镇的青花瓷——当然,摔在地上的声音也是非同寻常的清响。
高乘远望向房门,那门前站了一两个男子。
“哟,几位客官这是弄哪样”小二的掐着嗓子说,“咱的茶具比不上哥儿府上的珍贵,但咱掌柜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呀。”
虞雪怜的视线亦往房门那儿看,但听小二的又嬉笑道:“得嘞,那小的收下了。哥儿们若还有吩咐,只管叫我一声。”
她低头观察案上的茶具,这一套下来,是值许多银两。
可厢房的客人,若是惜茶爱茶者,岂会把这么好的茶具给摔了
虞雪怜掩面饮下杯盏剩的茶水,旋即说:“高公子,我得回府了,他日我再请你吃茶。”
高乘远跟着起身,推开房门,却见燕王世子坐在对面厢房。
他左手边站着两个男子,一个身穿布衣,一个身穿圆领袍。
地上全是碎成渣子的茶碗,李秉仁指着布衣男子,道:“你把这给收拾干净。”
高乘远迟迟不走,虞雪怜自是发觉出异样。
“那是袁丞”高乘远神情复杂,不知这厢房的隔音如何,他和虞雪怜适才说了许久临川侯府捐官的事,谁料袁丞竟在隔壁。
看袁丞的反应如常,高乘远觉得是自己思虑过度了。
虞雪怜默然不语,所谓冤家路窄,李秉仁的厢房内坐着金陵有名的纨绔,这群人聚在一起,不大可能是纯粹来喝茶的。
李秉仁抱臂看着正盯着他的高乘远,笑道:“高公子和虞娘子何时这般亲密了,亲到独处一室吃茶”
他的用词意有所指,着重说亲密二字。
“燕王世子忘了吗”高乘远手背的青筋绷起,道,“我欠了虞娘子的恩情,今日请她吃茶,世子别成天想入非非的。”
李秉仁悠然说:“高公子的口气真是臭得一如既往呢,那本世子便不邀你到我这儿吃茶了,免得呛着我的鼻子。”
周围的纨绔噗嗤笑道:“这高公子说话挺有趣,咱们世子怎么就想入非非了”
李秉仁挥手让小厮把门关上,“行了,这小子狂妄自大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见到他就心烦。”
……
出了茶楼,虞雪怜和高乘远分别坐上马车。
百姓都跑去刑场看刽子手斩承宣伯的人头,街巷空落落的。
“娘子,你身子没好利索,把车帘放下吧。”金盏在旁关切地说,“今儿又是承宣伯问斩,奴婢瞧这天色是要下雨,娘子这两天体弱,承宣伯死后必有怨气,咱们可要快点赶回府。”
虞雪怜细眉间似堆积了舒展不平的云团,她捋着近日来金陵的变故,临川侯捐官卖官的事,她在上辈子知悉一二。
除此之外,临川侯徇私舞弊,贪污赋税。他在背后掌舵,派儿子去操办。这等损朝廷而利侯府的事,袁丞从不向她提起。
她那时天真地想着,临川侯做善举是为百姓,她入了教坊司才逐一明白,临川侯的善举是图个心安,弥补犯的过错。
高乘远给了她这道线索,她从前计划的那些,该提上进程了。
金盏见娘子出神地望着外面,欲要喊马夫再快些,争取早点到府。
虞雪怜忽然回头,道,“让陈叔把马车停下来。”
“娘子”金盏一脸迷茫地问,“娘子是又有事了吗”
问归问,她弯腰去叫坐在帘外驾马的陈叔,说:“娘子要下车。”
陈叔把马车停在路边。
路的另一边,有辆放满书籍的推车咕噜咕噜地响着,推它的人是个面相憨厚的少年,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道:“虞姑娘!”
与这少年并肩走的男人手捧一沓竹简,衣着竹青色水纹窄袖衫袍,五官清朗端正,看着像是书香门第。
虞雪怜笑应了一声,那身衫袍,是她送给陆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