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下去。”张泰禾给孙子从怀里撂走,手掏衣袖,拿出一把碎银子,“叫你大哥哥过来。”
张沃差点摔在地上,他拍了拍棉花袄,两颗虎牙冒着莹莹水泽,问道:“爷爷不再给点吗”
“你怎养出来的人精孙子。”陈昌石乐道:“张沃,这银子够大哥哥买好几天的菜了,还问你爷爷要银子”
“我的拨浪鼓坏了,要买个新的。”张沃掰着手指头,说,“拨浪鼓花不了爷爷几个铜板,还有大哥哥的辛苦钱嘛。”
张沃的脑门挨了一下,他吃痛地摸摸额头,眼里顿时蓄满泪。
张泰禾厉声说:“你玩坏的拨浪鼓堆成山了,不许让你大哥哥再买。”
张沃傻站在原地,被训的找不着东南西北。
陈昌石站起身,劝张泰禾:“好了,你别把孩子给吓傻了。”
概因太过委屈,张沃使袖子用劲擦着眼,又踮起脚把碎银子拿到手。
到了熙南路,陆隽带张沃买了当下时节热卖的时蔬。
他对金陵城的街巷其实不够熟悉,这条路是虞穗告诉他的。
她说熙南路的菜市小贩实诚,不恶意加价,给的菜也是最新鲜的。
“大哥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张沃年纪小,但自幼在金陵,娘亲领他买过几次菜,出了熙南路,再拐两条巷子,就到家了。
可大哥哥走的路把他弄迷糊了,回家走的是这条路吗
陆隽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偏离了方向。
“诶,这是上回爷爷吃酒的地方!”张沃撒开腿地跑到镇国将军府的府门前,笑道,“大哥哥不会是想吃酒了吧”
府门大敞,门槛后站着管家,他郑重地在和小厮交代事儿,瞥见这突然冒出的孩童,和颜悦色的过去。
“小娃娃。”丁管家俯身问,“你爹娘呢”
张沃倒不胆怯:“我跟大哥哥出来买菜,走着走着,就到你们府邸了。”
丁管家觉得孩童面生,对他爹娘也没印象。
“你大哥哥”丁管家抬头看,见陆隽不疾不徐的走来,笑问:“公子可是有事到访”
张沃摇头说:“爷爷,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和大哥哥是出来买菜的。”他声音稚嫩,指着陆隽手里的菜篮子,道,“大哥哥买了冬瓜,要炖汤喝呢。”
“是我走错路了。”陆隽带着歉意说,“打扰前辈了。”
“公子客气。”丁管家上了年纪,但眼睛好使。这身穿布衣的公子明显出身贫寒,用词着调谦和,这年头在金陵会洗手作羹汤的年轻人可谓是珍稀。
他一个老管家,被年轻人称之前辈,受之有愧啊。
丁管家没忍住问了一句:“公子是认识我家老爷”
陆隽颔首说:“陆某偶然有幸和老师参加过老太太的寿宴。”
丁管家若有所思地说:“原是这样。”
这时,小厮从府邸后门牵出一辆马车。
那马车上大概已坐了人。丁管家客套地要请陆隽进府坐坐,而陆隽再三推辞,丁管家便说要去忙事了。
马夫驾车驶向皇宫边的昭狱。
南郢昭狱是锦衣卫的地盘,此地关押着圣上亲自审判的罪犯,其地位皆不凡。
“娘子,您一个人去行吗”金盏素来不怕事,今儿个感受到昭狱的阴森恐怖,走路的步子都不稳了。她压低嗓音,抱怨道:“小侯爷这会儿子知晓谁是真心待他的人了,他难道不知昭狱阴气重吗锦衣卫还不准我陪您一起去里边,万一您出事……”
今日锦衣卫来府邸传话,说小侯爷非要见娘子一面。
夫人听了脸色瞬间吓白了,老爷更是心乱如麻,让锦衣卫通融通融,拒掉袁丞的请求。
然锦衣卫统领说,小侯爷有要松口的意思。离他招供就差临门一脚,且只要他们请娘子见小侯爷一面。
娘子身子娇弱,来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夜里指定要做噩梦。
“这是没法子的事。”虞雪怜裹紧披风,道,“你便在这里等我半个时辰。”
金盏忧虑地望着毫无一丝光亮的路,说:“娘子要当心点。”
话罢,有狱卒引路,领虞雪怜去关押袁丞的牢房。
不过午时,狱卒却拿着蜡烛照明。
在昭狱走动,像栽入万丈深渊,黑漆漆的潮湿地面,伸手不见五指。
虞雪怜走的很慢,狱卒见怪不怪,也不催她。
“到了。”狱卒把蜡烛交给虞雪怜,趾高气昂地瞅了一眼坐在干草堆上的袁丞,“上边吩咐了,给你半个时辰,老实些。”
他用钥匙解开牢房的锁,说:“小娘子,进去吧。”
“有劳。”虞雪怜接了蜡烛,迟疑片刻,止步在牢房前。
一夕间成了囚犯,袁丞身上鞭痕累累,那双桃花眼失去光泽。他呆坐着,仿佛一滩被人践踏的烂泥。
“你为何要见我”虞雪怜问。
袁丞目光缓缓移向虞雪怜,他嘴唇干裂,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即使临川侯府被圣上贴了封条,但砍头的圣旨一日不下,他和父亲就有一日的希望。
父亲被抓走后,他差人散尽临川侯府的钱财,去找曾经恳求父亲办过事的朝臣,为临川侯府翻案。
他料到旁人对此避之不及,可若不去尝试,便要坐着等死了。
虞雪怜说:“你进了昭狱,仍有本事使唤锦衣卫,我哪敢不来呢。”
“穗穗。”袁丞本要起来说话,接连数日的刑罚,身上没有一处是利落的。他按了按腿,问,“你肯帮临川侯府吗”
虞雪怜默不作答,曾有一日,她也是这么问袁丞的。
相比之下,袁丞过得要轻松很多。
她双手双脚带着镣铐,吃不饱一顿饭,受着非人摧残的刑罚。她问袁丞,能不能帮她给爹爹翻案,挽救镇国将军府。
他皱眉责怪她,铁证如山,镇国将军府在劫难逃,不要拉临川侯府下水。
她接着求他救她,他不能帮镇国将军府,她可以自己查案。
袁丞也的确救了她一命,送她去了教坊司。
“我要怎么帮”
蜡烛的烛光一晃一晃,虞雪怜垂下眼帘,说:“你父亲若是清白的,岂会有今日。”
袁丞否认道:“我父亲是被冤枉的。”
“袁丞。”虞雪怜冷漠的说,“你说的这句话,有人信吗”
上辈子的记忆在此刻逐一浮现。临川侯府覆灭,她一直耐着性子等,等的便是今日。
她走进牢房,问:“谁会冤枉你父亲”
“冯璞玉!”袁丞似乎怕和虞雪怜对视,他避开她的眼神,情绪激动,“是他污蔑我父亲,我父亲从未贪污国库金银,背叛陛下。是冯璞玉,你不懂阉人,他们天生缺陷,妒忌心重,惯爱动歪脑筋,他蛊惑陛下,给我父亲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虞雪怜说:“我听闻若能给你父亲投掷千金,他方能给人安排官职。”
袁丞咬牙切齿地说:“这罪不至死。”
“哦。”虞雪怜轻飘飘地说:“我没本事帮临川侯府。”
袁丞用手撑起身子,说:“你父亲能帮。”眼下镇国将军府是他唯一抓得到的救命稻草,他道:“你父亲战功赫赫,他若肯在圣上面前给临川侯府求情,我父亲和母亲……不会死。”
“若圣上迁怒我爹爹呢”虞雪怜走近,蜡烛的光刺在袁丞的眼睛,问道,“你要拖镇国将军府下水吗”
袁丞捂住眼睛,胳膊的伤痕开始发痛,他狼狈地说:“不——”
他接受不了临川侯府将要满门抄斩,接受不了想要娶的妻子落井下石。
“你要眼睁睁的看我死吗”袁丞崩溃的质问,“若我死了,你不会愧疚吗”
不待虞雪怜回应,他答道:“你不会愧疚,我若死了,你应当高兴。”
“那依你所说。”虞雪怜低笑道,“我应当高兴。”
袁丞闻言放下遮住眼睛的手,他的伤口渗血,涣散的眼眸集中视线。
虞雪怜看他犹如是在看深仇大恨的敌人,好似真的很高兴。
袁丞冒了冷汗,他自问没对她做过亏心事,她那么娇气胆小的人,如何会露出这种狡黠的表情。
第54章 除夕
虞雪怜在昭狱来过一遭,关在这地方的人,哪个不曾手握实权,可到了这儿,便像被剥了皮的羊,被圈在牢房里。
任以前有再多的奴仆伺候,吃再多的山珍海味,在这会儿算是过去了。只等着圣上宣旨给个了断,就是连这不见天日的牢房,都不得待了。
“你不愿念一点旧情”袁丞一字一顿地问,“临川侯府倒了,你以为你父亲能独善其身吗”
虞雪怜保持着和袁丞的距离,手中的蜡烛已烧掉小半截,她反问:“小侯爷的旧情,竟剩下我这一份了吗”
“你这是何意。”袁丞颓丧的脸有些不耐烦,兴许是认命了,他自暴自弃地瘫坐着,道,“这个节骨眼上,你还要翻旧账吗”
虞雪怜失笑道:“小侯爷误会了。”
“燕王世子不是小侯爷的好友吗倘若他能帮你在圣上面前求情,临川侯府得救的可能要多一些。”
袁丞哑口无言,良久才道:“你不想帮我就罢,不必牵扯燕王世子。”
“牵扯”虞雪怜依依不饶道:“你既知是牵扯,今日叫我过来,是看镇国将军府好欺负”
袁丞再不如从前那样有精力辩解,也没话去反驳虞雪怜。他如今是阶下囚,冯璞玉一手遮天,燕王世子当然不肯救临川侯府。
这时,狱卒提着钥匙,高声提醒:“够半个时辰了啊。”
虞雪怜头也不回的走出牢房,把蜡烛递交给狱卒。
金盏在门口左顾右盼,终于见虞雪怜的身影,忙不迭地迎上去,问:“娘子,您……您没事吧”
她站在这里侯着惊恐不安的,听到里边还有凄惨的呻吟,真是吓破了胆,腿都跟着发软了。
“没事。”虞雪怜得体地回道。随即向狱卒道谢,“有劳狱卒大哥,人我也见了,先告辞了。”
狱卒久在昭狱做事,对金陵城的世家摸的很清楚,但这昭狱可没几个女娘敢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