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隽道出他老师和张先生的名字,虞鸿若有所思地道:“你老师原来是陈大人。”
提起张泰禾,虞鸿自然也想起陈昌石。
这二人早些年便辞官养老,那时候上朝没有一天是消停的。内阁辅臣跟冯璞玉明争暗斗,两派的气焰一个比一个烈,在太和殿唇枪舌剑的。
虞鸿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晰,是因那两年被弹劾,被贬黜到岭南的官员前后有十余人。
他身为镇国大将军,虽捋不清这弯弯绕绕,却也知道其中的利害。隐隐担忧圣上的大手伸到他这里来。
虞鸿笑着说:“陈大人当年舌战群儒,你瞧着倒不像他学生。”
陆隽无意要在饭席谈论自己或老师,今日冒然登门拜访,已是失礼。他微微颔首,拿起茶盏,道:“陆某以茶代酒,敬虞将军。”
虞鸿眯眼跟陆隽碰杯,问:“你身子如何了”
陆隽回道:“并无大碍了。”
陈瑾看陆隽谦逊有礼,谈吐大方,可举止过于谨慎了些,入座到现在,都不见他提筷。
她轻咳一声,笑道:“陆状元,莫要见外,动筷用膳吧。”
“这些膳食,酸的,甜辣的,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若够不着,只管起身,到了饭桌,可不能饿着肚子。”
即便席上突然多了一人,但没人觉得不舒服。
虞浅浅兴致来得快去得快,且陆隽来过一次府邸,酒令牌玩得不好,总是输,像木头似的。
其次,她读书差劲,见了喜欢读书的人就发怵。
虞浅浅闷头吃着自己喜欢的粉蒸肉。
温昭姊妹则是问虞雪怜后花园都种了什么花,若有芍药,能摘些回去做酥饼吃。
末了,丫鬟们过来收拾饭席。虞雪怜她们去了后花园。
虞鸿想着留陆隽闲聊片刻,就带他去了东院的书房。
“实不相瞒,今日是小女的生辰,故而我和夫人紧着照顾她,想让她过得高兴。席上若怠慢了你,绝非我本意。”虞鸿饭后有练剑的习惯,他擦试着剑刃,道,“你家中没有兄弟姊妹帮扶,刚入朝是要辛苦些,但不必为此讨好那些败家子。”
虞鸿讨厌说虚话。诚然,他读的书肯定不如陆隽多,但他吃的盐多,走的路多……在沙场杀的敌人也多。
跟随先帝的忠臣有一大半被圣上剔除,镇国将军府能到今日,不全是他运气好,有夫人掌舵,长子驻守边疆,圣上不会草率地把他过往的战绩灭为云烟。
“还有——我不是文官,你在我面前不用说那么多敬语。”虞鸿实在听得头痛,这也是他从不跟文臣结交的原因。
“是。”陆隽说,“虞将军的话,我记下了。”
陆隽不仅仅是单纯来向虞鸿道谢,他问道:“将军喜欢用双手剑练武吗”
虞鸿稀奇地说:“你知道我这是什么剑”
不懂行的认不出双手剑,就只知剑有长短之分。
“我看过两本南郢记载兵器的书。”陆隽说,“书上简单的勾画了兵器的轮廓形状。若是寻常习武之人,其实不敢用双手剑。”
虞鸿摇头笑道:“我当你在哪儿见过这剑呢。”他双手持剑,让陆隽凑近观察,“书上画的,比不上亲眼看着爽快。”
“这书上说得倒不错,我用的这把剑有十斤重。耗费体力不说,要是哪天倒霉,指不定还会砍着自个儿的胳膊和腿。”
陆隽对兵器不甚了解,但也接得上几句话:“我在镇上见过一次苗刀,和将军的双手剑有些相似。”
虞鸿挑眉说:“苗刀这东西可不常见了,是黔中郡那一带打磨的。苗刀的杀伤力颇大,有不少土匪头子去黔中郡买,朝廷屡次剿匪失败,就败在这苗刀。”
千想万想,虞鸿想不到能和陆隽谈兵器。往后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坚决反驳!书生能把看着昏昏欲睡的字记进脑子,写出来一篇让众人夸赞的文章,怎能说人家百无一用
“可惜你的手是握笔杆子的。”虞鸿把剑放回去,说,“若有机会,我教教你握剑。”
这回虞鸿的语气不像是客套话。陆隽笑意清浅,虞将军不会知道,他吃酒为的不是讨好翟佑,看记载兵器的书为的才是讨好。
他讨好虞将军,是不想虞将军觉得他无趣乏味,是个苦读书的书呆子。
陆隽应道:“若有机会,还请虞将军勿要忘记此事。”
虞鸿看陆隽愈发顺眼,开怀笑道:“你怕我骗你不成我倒怕陆状元握着毛笔的手不习惯握刀剑。”
“不若我送陆状元一把防身用的短剑。”
先帝在世重武轻文,现今陛下重文轻武。倘今后陆隽跟他来往密切,若让有心之人知晓,去陛下那儿参他一本奏折,再惹陛下猜忌他,影响陆隽的仕途。
虞鸿半点藏不住事,嘴上不言说,事都写在脸上了。
陆隽目不转睛,虞将军的脸色忽欢喜忽凝重,想来是添了忧虑之事。
于情于理,他和虞将军不该有来往。
身在礼部,要时刻杜绝私下跟武将有交情。这一点,侍郎大人在他进礼部衙门着重强调过。
陆隽道:“若让翟佑他们见了陆某身上有短剑,恐要向尚书大人告状,说陆某为了躲酒,无所不用其极。”
虞鸿笑问道:“你还怕这个”
陆隽解释道:“等陆某用得上短剑防身,虞将军再送给陆某吧。”
“你想的够长远。”虞鸿缓了缓思绪,陆隽拿翟佑和尚书大人做借口,为的是什么……
虞鸿蓦地一滞,陆隽说的话若不仔细寻思,他就当玩笑话听了。
拿尚书大人和翟佑做借口,为的能是什么
虞鸿偏头去瞧陆隽。陆隽这人,似乎不是块石头。他没有所谓的文人傲骨,一身简单的长袍,瘦而不弱的身材,嘴角的笑如他人一样收敛。
陆隽说:“陆某年少失去双亲,思虑的是要长远些。”
虞鸿闻言感慨:“我长子虞牧,应和你差不多的年纪。我年轻时的脾气暴躁,虞牧又反应慢,一度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我就他这一个嫡子,那会儿真是郁闷发慌,他若不是练武的料子,镇国将军府便少了一根柱子。”
虞鸿背过身,叹了一口气。他从不在外人面前说这番话,都道他心宽,舍得儿子去边疆。他不舍得又如何呢舍不得儿子,镇国将军府怎能有安宁之日。
陆隽望着虞鸿的背影,回想曾在虞穗身旁的“弟弟”,今日虞将军的话,也算落实了他的猜测。
虞穗没有弟弟,她骗了他。
“虞将军是好父亲。”陆隽夸赞的话略显生硬,但语气真挚。
陆隽看了自景元一年至九年的所有公文,共四百五十篇,而景元五年的公文占了一百余篇,是以他逐句细读。那年调遣贬黜官员频繁,后来得知是内阁和冯璞玉的党羽相争,殃及朝臣。
虞将军让长子奔赴边疆,图的不过是保全镇国将军府。
如此,便能知悉虞穗歇息不好的缘故。她在替她父亲和长兄顾虑忧心。
虞鸿悠悠地笑道:“怎么陆状元说的话,都很中听呢。”他灵光一现,说,“这是不是应了你们文人说的那句话,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像我,把不住嘴,一眨眼的功夫就得罪别人了。”
陆隽慢条斯理地说:“虞将军言重了。有些人听不得实话,然陆某不讲假话,也得罪人。”
虞鸿深有体会:“这话在理。老子……”他捂嘴清了清嗓子,扼杀掉想说的粗话,“老子有云,忠言逆耳,你说的这种人,我得罪一大半了。明明本事不大,口气不小,引来一群溜须拍马的家伙扰乱朝廷。”
虽然此老子非彼老子,起码忠言逆耳一词是存在的。
不能送刀剑给陆隽,送书行罢
虞鸿走到书架前,上面没放几本圣贤书。
“陆状元可有兴趣读兵书”虞鸿问。
“陆某不挑书,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皆读。”
“我这儿有你没读过的。”虞鸿扒拉出一本积灰的《孙子兵法》,他拍了拍书封,“这本书上了年月,是我刚成亲那会儿买的,送你了。”
陆隽接下兵书,说:“既是虞将军成亲时买的,待陆某读完,还给虞将军留着做念想。”
“还甚么”虞鸿摆手说,“不要啰嗦,送你就是送你了,你便收着。”
他们谈话有一炷香的时辰了,远超乎虞鸿的预料。
热气未消,女眷仍在后花园乘凉。
今日兰园的小丫鬟和良儿在旁伺候几个女娘,上果子糕点,祛暑的荔枝膏水。
后花园这一处嬉笑不断。观言正站在抄手游廊喂蚊子,脖子上连着被蚊子吸血咬了两个红疙瘩,他来回晃手驱赶蚊子,“去!去那边,我快被你咬死了!”
观言天真的想着,主子和虞将军聊不了太久。一个饱读诗书的状元郎,一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主子在府邸就不爱说话,跟虞将军能合得来吗
他怎知道,主子如此善谈!观言挠着脖子,话说回去,女婿当然想跟岳丈打好关系,若在未来岳丈面前做哑巴,也不讨喜。
“你在这自言自语什么”
金盏从菱形拱门走出来,环视四下无人,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抄手游廊这边。
观言一惊,他捂着脖子,笑道:“我在帮贵府赶蚊子呀。”
“嘴贫。”金盏揪着观言的衣袖,把他扯到柱子后面,免得让人发现。
“娘子这是作甚。”观言细皮嫩肉的圆脸仿佛被火烤了,瞬间涨红,“我,你,这让贵府的小厮丫鬟瞧见,不好。”
金盏嗔他一眼,说:“你想哪儿去了”她的手摸索着衣袖,掏出青花瓷瓶,“给你,这是紫云膏,止痒的。抹了蚊子就不逮你咬了。”
观言结巴道:“哦,谢,多谢姑娘。”
他害臊地垂头,真是没脸见人了!
“还有,”金盏另一只手攥着香囊,她展开手掌,低语道,“这是我家娘子做的香囊,里面有柑橘皮和薄荷叶,最适合醒酒。你拿好,记得转交给你主子。”
“对了,娘子要你帮忙传几句话。她说香囊是前几日做好的,没来得及送去陆府。不想陆大人的身子因醉酒伤着,这香囊送得迟了……望陆大人以后出府能贴身带着这香囊,夜里睡着了,要把它取下,否则会难以入眠。”
观言两手错乱,把香囊装进布袋,万幸他今日没把铜版扔进去,不然染了钱臭味就难办了。
“奴才保证一字不漏地传给主子。”观言说。
金盏的手指指着自个儿的脖子,笑盈盈地说:“早点涂上紫云膏,别把我们这府邸的蚊子给喂饱了。”
观言支吾道:“奴才省得。”
话罢,金盏转身要回兰园。
观言当即一敲脑门,他这猪脑,光记着等主子,主子吩咐的事,忘得是一干二净。
“金盏姑娘,你且留步。”观言忙不迭地追上去,道,“今日是虞娘子的生辰,主子也备了生辰礼。”
后花园的嬉笑声小了,观言停顿了一下,说:“奈何目前不便在娘子的府邸相见,主子吩咐奴才,若奴才能见着娘子或金盏姑娘,道声生辰吉乐。”
金盏抱臂说:“陆大人吩咐你这等重要的事,你刚才就傻站着喂蚊子想见娘子是难了点,你怎不想个法子寻我”
观言惭愧认错道:“奴才愚笨,半晌想不出个妙法。”他本就没气势,金盏这么一说,更是抬不起头,“我本准备等主子过来,请他给奴才拿主意。好在金盏姑娘机灵聪明。”
说到此处,观言将陆隽给他的信笺捧给金盏,说:“主子对娘子所言,写在这信上了。”
“那你可得找个日子谢我了。”金盏语气轻快,把信放入袖口,安慰道:“你的差事办妥了,我的差事也办妥了。你去老爷书房外的榆树下等候陆大人,那里凉快,蚊子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