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当即饮下,抬眸去看燕王世子。
戏谑的桃花眼上挑,挑衅地看着他。
那男子似乎在等陆隽饮完,仍站在他身旁。
陆隽摩挲着酒盏,辛辣带有甜味的酒水入了喉咙。
随之是燕王世子得逞的笑声。
陆隽觉得这厅内到处荒谬。尚书大人所谓的办差事,便是陪着燕王世子和使者荒淫度日。
挨着正厅的偏房,教习嬷嬷手拿戒尺,催促下一批去跳舞的娘子快些换衣裳。
“别磨蹭,殿下和使者在厢房等着伺候呢。”教习嬷嬷点着娘子的名字,“你们几个,去厅内服侍,官爷们酒也吃的差不多了,该你们去帮着醒酒了。”
说着,她使了狠劲,戒尺直要往绿衣娘子的背上打去。
“嬷嬷。”女子细腻如玉的手拦住教习嬷嬷的戒尺,娇柔地说道,“云娘的身子弱,嬷嬷这一板子下去,她的背怕是要肿了。让官爷们看见,发了怒,嬷嬷岂不是又多了一件麻烦事”
教习嬷嬷的戒尺素来不落空,女子的举动,亦是让别的娘子一惊。
“你是哪个”教习嬷嬷拽回戒尺,灰白的眼珠瞪着女子。
女子戴着素纱,涂抹的胭脂厚重,面容若隐若现。
这教坊司样貌美艳的娘子数不胜数,教习嬷嬷只当她是前不久被抄家的罪臣之女。
“嬷嬷,你忘了俪娘吗”
隔着面纱,虞雪怜做着上辈子不敢轻易做的事,她笑道:“嬷嬷亲手教过我弹琵琶,怎么今日却忘了我。”
教习嬷嬷脸色惨白,俪娘……那个被燕王世子沉进井里,横死的俪娘。
她抖若筛糠,拿着戒尺的手指着虞雪怜,“你,你不是俪娘。”
“嬷嬷,她是俪娘呀。”绿衣娘子颤着身子,护着虞雪怜,道,“俪娘前些时日不是被世子殿下带回燕王府了吗昨儿回来的。”
“哦,那是我记错了……”教习嬷嬷面如死灰,管她是俪娘是鬼,先糊弄过去再言其他,“去罢,时辰不早了,莫要让世子殿下久等。”
第75章 触碰
除去镇国将军府,教坊司便是虞雪怜最熟悉的地方。
她到教坊司的第一天,脱去囚服,换上乐伎的衣裳,如傀儡跟着别的娘子弹琵琶。
夜里,和她同在一间房歇息的娘子凝噎抽泣。说在这里永无宁日,还要给官人卖笑献身,失了清白,纵使从教坊司逃出去,她们没了良籍,如何苟活
虞雪怜彻夜未眠,听那娘子诉苦水,而后知晓她的姊妹都被教坊司的宦官折磨致死。她苟延残喘的活着,只为能寻个机会报仇。
人死在这里面,好似枯掉一朵不能观赏的花,把它掐了就算了事。
教坊司来来去去的娘子太多,教习嬷嬷只记得哪个小娘子听话,哪个性子顽皮,惹官爷们生气。
教习嬷嬷惊魂不定,她摸着胸口,盯着虞雪怜的身影发愣。
看走路的身段,说话的娇媚,的确是像她亲手教出来的小娘子。
莫非是那俪娘的姊妹故意来吓唬她的可俪娘的死,没几个人知道。
教习嬷嬷留了个心眼,去房外找来小宦官,叫他去拿娘子的花名册,查一查今日是否有浑水摸鱼的。
厅内,酒过三巡,那些官员醉的不讲斯文。一见从偏房过来的小娘子,又正襟危坐,等着她们帮忙醒酒。
台上跳舞的娘子弱不胜衣,熬了一宿,终于等燕王世子说停,她们方才能懈一口气,强撑着退下。
“陆大人,你用不用找个小娘子醒酒”崔朗不过瘾地拿着酒盏猛喝,随手抱着给他整理衣襟的娘子,说,“陆大人酒量虽然甚好,但今儿个也没少喝。”
他竖起拇指,道:“要说金陵城擅长醒酒的绝对不是药铺里的大夫。是咱们教坊司的小娘子。”
话罢,其余的官员咯咯地笑,“崔大人可不要跟陆大人说这些,陆大人刚升官,一身清白,需得给瑞王殿下教书呢。”
陆隽纹丝不动地坐着,不应旁人的话。
他伏在袖中的手出了密密麻麻的热汗。修身的官袍下,紧绷,灼烫。
欲望在他体内蠕动。
饶是早有预料那杯酒被掺了东西,但此时此刻,他有些恼火。
偏崔朗这群聒噪的人在耳边互相揶揄说笑,他们穿着或红或绿的官袍,讲的却是下三滥的淫话。
若是能割了他们的舌头——
陆隽想,这世间会很清净。
他身子变得僵直。忽地,椭圆银金盏递在他眼前,其内的水清澈透亮。
陆隽看向那双女子的手,遂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女子微微俯身,素白面纱,脸被铅粉涂白,如模糊且精致的瓷器。她的眼尾点了一颗泪痣,眼梢细了,概因是用画眉墨细致的修过。他之前并不知,她有一双会敷妆的手,本事也如此大。
虞雪怜垂下眼睫,陆隽大抵是认得出她的。
她默然不语,手悬在他面前,等他接下这杯添了醒酒药的水。
教习嬷嬷说的醒酒,不过是继续陪官员去厢房肆意发泄。
陆隽抿唇,手指抹去他掌心漫溢的热汗,衣袖轻抬,接过酒盏。
热与冷触碰,虞雪怜下意识蹙眉,陆隽的手……为何这般烫
“这小娘子,眼光真是毒辣。”崔朗嘴欠地说,“都是当官的,她们怎么就爱去给陆大人敬酒。”
“崔大人还不知足你怀里抱着娘子,惦记陆大人的作甚。我以为陆大人不近女色,不爱吃酒,这么看来,陆大人纯粹是腼腆啊。”
他们言语多有奚落的意思。这两日接待西域使者,陆隽一来,就道貌岸然地坐在那儿,那架势仿佛是坐在工字大堂,倒衬得他们骄奢淫逸。
“行罢,陆大人既有醒酒的娘子了,别把人家吓走。咱们去厢房玩。”崔朗他们一行人轻车熟路,让娘子搀着他们走了。
厅内剩下的人松散,陆隽离座,去找寻那道消失的倩影。
教坊司的宦官单独给燕王世子收拾了一间厢房。
香雾缭绕,帷幔飘荡。云娘颤着声,姣美的脸庞喜忧参半,她道:“娘子,他……他死了么”
李秉仁歪斜地躺在榻上,面色萎黄,眼皮紧闭,然嘴巴若有似无的喘着气,瞧着是奄奄一息。
“他没死。”虞雪怜拿起案边的药叶,投入紫檀香炉,“他吃了和乐丹,又用了西域进贡的香料,这房内燃着甘松,几者混在一起,轻则浑身乏力,重则昏睡沉沉。”
云娘嗫嚅道:“娘子今日救得了奴,只怕等他醒了,奴的死期也跟着到了。”
眼前的娘子不是俪娘,也不是教坊司的。可她对教习嬷嬷了如指掌,清楚每个时辰轮到哪些宦官当值,甚至叫得出其他娘子的名字。
她们不傻,不会天真的相信,有娘子愿意平白无故来冒险,到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救她们。
云娘接着说:“奴代教坊里的姊妹谢过娘子,至少今日躲了一劫。”
她宁愿相信这娘子是江湖中人,而非和她们遭遇相同,九死一生地逃出牢笼,又以身犯险到此地。
虞雪怜安慰道:“这甘松虽不至死,但足以让他落得残废。”
上辈子,云娘在她死后,去后院的枯井烧纸,让嬷嬷碰见,挨了板子,因此生了重病。
于她而言,教坊司乃是非之地。自她复生以来,这里始终是她不想念起,却挥之不去的一片灰尘。
西域使者这件事摆在明面上,都知燕王世子昼夜颠倒地带他们戏耍,所以有空可钻。下回要寻机会,就难了。
厢房不宜久留,虞雪怜让云娘算好时辰,做足受了欺负的样子,再去房外喊护卫。
云娘眸光闪烁,道:“若嬷嬷问起甘松——”
教坊司设有药炉房,滋阴补阳的药物不下十种。她们服侍官爷,身子一旦弱了病了,便要自个儿去药炉房支锅煮药。就连嬷嬷也是药罐子。
虞雪怜笑道:“你如实把我供出去,万不可有丝毫遮掩。嬷嬷问什么,你答什么,用平日的语气来应对她。”
这甘松是她带来的,若护卫查起,总要有个说辞。
云娘若句句是实话,那嬷嬷也拿这没辙。
她的出现本就会引起嬷嬷的疑心,何况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如直接透出一道口子给他们。
横竖待她离开教坊司,任他们查破脑袋去,也查不到她头上。
以崔朗为首的官员在厢房酣睡,浑然不觉后院闹翻了天。
……
虞雪怜从后院的边门溜了出去。
没走两步,她惊觉前边的路被马车堵死了。
男人宽大的手掌掀开车帘,只听他道:“上来。”
陆隽的马车在此处停了半柱香的时辰。
观言慎之又慎地看了一眼女子,心下腹诽:主子这是喝醉了罢怎能背着虞姑娘把教坊司的娘子带出来。
见女子上了马车,观言利索的扬起鞭子,驾着马车往陆府的方向赶去。
虞雪怜神情复杂地缩在车厢一角,她戴的面纱仿佛被陆隽摘下,赤裸裸地被他审视着。
“陆大人,”虞雪怜主动开口,“我今日来教坊司,是有要事办。”
陆隽嗯了一声,道:“我知晓。”
教坊司是什么去处,他知道。若不是紧要的事,她不会来。
他喝了她给的醒酒药,虽舒服了些许,但远不够扼杀掉他的欲望。
“你坐这边来。”陆隽说。
车帘是墨黑色,车厢暗得没有一丝光。
虞雪怜挪动着脚步,向陆隽坐的位置靠近。
陆隽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他另一只手环抱她的腰,她的臀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食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问:“虞姑娘办的是何事”
“我……”虞雪怜沉默许久,道,“我来见一位故人。”
陆隽的手转而放在她的后颈,以免车身晃荡,致使她身子不往后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