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不出女子施的是什么妆容,她的容貌是如这句诗,春日明媚,灼灼其华。
陆隽不禁鄙夷着此刻的念头,他竟也会对年轻貌美的女子失神么。
“陆公子,你也出汗了。”虞雪怜提醒道。
她递给他一条绣着芍药花的丝绢,笑而不语。
陆隽没有什么喜好,生在穷苦人家,又岂会有资格去追求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他母亲生前绣工娴熟,给镇上的商贾夫人绣裙裳的花纹,绣的荷包往货郎那送。卖货郎也认准陆母的刺绣,月月都要去花坞村一趟。
陆母伤了眼睛后,不能穿针线,她整日茶饭无心,陆隽便让母亲教他刺绣,画芍药花就是在那时学会的。
堂堂男子汉拿着绣花针对着箩筐刺绣,传出去指定让人笑掉大牙。
陆母为此又哭又笑,她哭自己老了不中用,拖累儿子考取功名,白白地浪费光阴,在花坞村吃苦劳累。她笑自己生了个全天下最孝顺的儿子,不嫌刺绣是女人家干的活儿,十里八乡,都找不出像她家陆隽这样好的孩子了。
淡雅的香味若山涧涓涓溪水环绕在车内,那条丝绢的主人在帮陆隽擦拭额头的细汗。
虞雪怜知道陆隽喜欢芍药花,是温昭告诉她的。教坊司的后院种了一大片芍药花,温昭偷偷跟踪过陆隽,他独自站在芍药花前能待上半个时辰,而且,他的茶具也是芍药花的纹样。
她这是投其所好。
虞雪怜只轻轻擦掉陆隽额间的汗,便把丝帕放在陆隽的手心,说道:“这条丝绢我没用过,全当送给陆公子了。”
陆隽的手心在发烫,那条丝绢残留着虞雪怜的温度。他神色微动,将丝绢收了起来。
“多谢虞姑娘。”
“陆公子客气了,按辈分,我应该要叫你一声兄长的。”虞雪怜问道,“陆公子今年二十有五吗”
她对陆隽的年纪一直是模糊不清,只知他是三十岁入的内阁,她死的那年,陆隽已有三十几岁了。
“二十有四。”陆隽在纸上勾画出女子的脸形,尽管想快些完成这幅画像,可他提笔的速度却是慢了。
“虞姑娘呢”
“我上个月刚满十七岁。”
两人相隔七年,虞雪怜在心里算了算,陆隽行冠礼之时,她尚未及笄呢。
她看不出陆隽二十有四,甚至大她长兄三岁。
陆隽的笔触未停,双眸寻找着他下一步要勾画的位置。他爹娘膝下仅他一子,没有弟弟妹妹,花坞村的少男少女见到他便如白兔见到老鹰,吓得四处逃窜,吴阿牛是个例外。
若眼前的女子知道靠近他有霉运——会如那些受了惊吓的孩子一样吗
“虞姑娘的家在金陵”也许是因车内闷热,陆隽的语气变得有人情味了,但他不惊讶虞雪怜年纪小他许多。
虞雪怜记得上次同吴阿牛讲过她家在金陵,陆隽突然反客为主地问她,她隐隐有点不安。
“对。”虞雪怜不到关键时刻,是不愿把她的家世露出来的。“陆公子方才说去过一次金陵,是去游玩吗”
陆隽回道:“书院的同窗中举搬迁至金陵,他邀我去参加乔迁宴。”
虞雪怜若有所思地点头:“陆公子才华横溢,想来同窗好友的文采必也不俗。那陆公子现在为何……”
她及时止住话语,细声说道:“抱歉,我不该多言。”
“虞姑娘不必道歉。”陆隽嗓音温润,村民当着他的面道过粗鄙不入流的话,并触不到他的逆鳞,倘只因旁人的言语而动怒争执,他与刁民又有何异
陆隽不介意向她解释:“我早年错过了秋闱,家中出了变故,遂放弃科举。”
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原因,倒与那个让人畏惧的内阁首辅颇是接近了。出身贫寒,父母双亡,历尽苦楚走上仕途这条路,陆隽并不爱把伤疤揭给旁人看。
虞雪怜很替陆隽遗憾,她安慰了他几句,小心翼翼地问道:“今年八月的秋闱,陆公子去吗”
“若陆公子去的话,一定可以金榜题名的。”
陆隽笑道:“虞姑娘笃定陆某会金榜题名吗”
他不知何以笑出声,大概是看出女子期待和勉强归结为崇拜的眼神。
虞雪怜脑筋一转,有理有据地说:“我见陆公子的字画有誊抄的《中庸》《孟子》,背篓里放的还有别的书籍,可见陆公子是个用功读书的。我爹说过,用功读书的人准能当大官。”
陆隽的唇角笑意若有似无,在宣纸上游走的毛笔画出女子的鼻尖。
先前他觉得她奇怪,现在他依旧这样认为。她在不知晓他背景家世的情况下,仅见过两次的陌生人,却表现出过分的欣赏。
好比现在她请他画像,她丝毫不怕他是坏人么
另外,陆隽明确在过去的二十四年间,不曾遇到过这位虞穗姑娘。
奇怪之处便是在这里,她仿佛认识他,举止不像是十七岁的女子。
车窗外蝉鸣刺耳。虞雪怜今日同陆隽交谈的不多不少,已然是非常满意。她没再问陆隽话,陆隽的注意力全然在画像上。
女子的脖颈是这幅画像的结尾。陆隽结了尾,等墨迹变干,把文房四宝放回原位,向虞雪怜告辞。
虞雪怜从钱袋中拿出一锭白银做酬劳。她怕陆隽推脱,便说这锭银子不只是这次的,待她回家后,若她母亲欢喜,还要来慈溪镇找他。
第10章 洗濯
烟囱飘出烧火的浓烟,融入山川。
赶着羊回家的老伯慢腾腾地甩着杆子鞭,不料羊群猛不防地偏离大路,往山坡上跑。
陆隽背着竹篓,手里提米筐,筐里还装有辣椒和菠菜。
老伯瞅见陆隽立即加快腿脚,甩着鞭子催促羊群过来,“诶呦,天黑了赶上晦气了,难怪你们要跑咯,原来是瘟神回来了!”
“咱们离瘟神远点,我指望着你们长大长肥,卖个好价钱啊,你们明天要是哪个发病病死了,我老头子第一个让他赔钱给你们烧纸。”
老伯一边阴阳怪气,一边瞥着陆隽的反应,说来这瘟神长得不丑,只是冷脸的样子吓人。
“瘟神”不过冷淡地扫了一眼老伯,那老伯后背恍若被寒风打了两巴掌,他绷紧嘴,挥鞭把羊群赶回正路,很快就没了踪影。
村民碰到陆隽不是骂便是躲,生怕沾了霉运。
陆隽对此无所谓,他独自生活,不需要这些无用的邻里关系。
陆隽的家在村西头,他步履稳健地穿过泥石小路,看着这条走过千百遍的香椿树林。
他想,明年今日,他脚下要走的就不再是这条路了。
陆隽身后忽传来脚步声,但听少女急促的声音——
“陆隽哥哥。”
她小跑至陆隽面前,喘着气,说道:“陆隽哥哥,我凑巧要去给你送咸鸭蛋哩。”
少女腮凝新荔,红粉色头帕裹住头发,蓝布衣裳沾了点泥土,她抱着草筐,应是刚从田里劳作出来。
“陆隽哥哥,我往筐里塞了六根苞芦,今年苞芦熟得早,吃起来甜丝丝的。你回家煮一煮,明儿清早配着稀粥吃,不用起太早烧饭了。”
盼夏五岁跟家里的阿姐去山下的潭水边玩耍,那几年的潭水深不见底,盼夏和阿姐捡着浮动在水面的花瓣嬉闹,怎知脚滑扑通掉进水里。
万幸陆隽当日未去慈溪镇做工,去山下拜访书院先生,途经潭水,盼夏的阿姐在水边急得团团转,大喊着救命。
陆隽水性好,他游进潭中托着盼夏到岸边,若晚一步,盼夏就要断气溺死了。
盼夏视陆隽救命恩人,然盼夏的父母不领情,把盼夏溺水的灾祸赖到陆隽头上,指责他晦气,害他们女儿差点做了水鬼。
“你这个月去看郎中了吗”陆隽如长辈的语气询问盼夏,他从袖中取出半串铜板,说道,“收下吧,回去跟你娘好交代。”
“陆隽哥哥,这筐鸭蛋是我送你的,我不要钱。”盼夏使劲摇头,羞怯地说,“我爹娘他们不明是非,当年是陆隽哥哥拼命救我,盼夏懂得知恩图报。”
她弯起月牙眼,笑道:“郎中说我的心悸好多了,接着坚持吃三个月的草药,方可彻底利索。”
心悸是盼夏溺水落的病根,寻医问药近十年,是以陆隽每遇到盼夏,便要问问她。
盼夏执意不收铜板,陆隽劝道:“你爹娘若是知道,他们会来我家骂上一天一夜的,盼夏想让我挨骂吗”
“啊……”盼夏苦恼地瘪着嘴巴,埋怨道,“我爹娘他们真讨厌。”
她不想收铜板,但怕拖后腿的爹娘找陆隽哥哥的麻烦。
盼夏不得不接过陆隽给的钱,暗暗琢磨着要想别的办法报恩。
她从小鼻子灵,嗅到陆隽的衣衫有一缕很香的味道。
盼夏今年也有十五岁了,闻得出这是女子身上带的香。
“陆隽哥哥,你是不是在哪蹭上什么香料了”盼夏直言问道,“是慈溪镇那儿的铺子卖的香料吗香味好浓,味道还不腻。”
陆隽默不作答,他说天色已晚,该回家了。
入夜,天际垂着一盏圆月灯,光辉流转在山间。
村民做了一天的农活儿,吃完饭就躺着歇息了,偶尔有几声狗吠。
隔壁的李婶又在和大伯吵着搬迁的事,他们越吵,那狗吠声越大。
陆隽沐浴过后,在院里洗濯衣物,他穿了件棉麻外袍,高挑的身姿坐在小板凳上,里里外外的不协调。
他在洗今日穿的衣衫。在马车待的那一个时辰,陆隽自身不察觉,方才他脱下衣衫,发现尽是干了的汗渍。
思及此,陆隽揉搓的动作停顿下来,他忘了衣袖中放的芍药花丝绢。
盼夏说的香味,正是这条丝绢带的。
陆隽低头凝视着花形硕大的芍药花,一缕缕浸在蜜缸的香甜钻进他的鼻尖。
他清俊的脸挂着水滴,竟浮现出贪婪的意味。陆隽想贴着丝绢仔细闻——他骤然打消念头,回过神,躺在手掌的丝绢滑落到木盆。
木盆里的衣物和丝绢混在一起,看起来格格不入。
……
虞雪怜从慈溪镇回来的第二天,老太太的车马就到了金陵。府邸管家安顿好老太太住的院子,小厨房做出过年时才有的膳食。席间老太太没提虞雪怜的婚事,虞鸿夫妇也就装糊涂地陪她唠家常。
夜幕笼罩,镇国将军府的院内站着提灯丫鬟。她们穿红绿短衫百褶裙,表情严肃,气势瞧着不像是丫鬟的样子。
到了这会儿,老太太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以及拢翠阁的柳姨娘,齐聚在一堂。
“老身是收了静荷的书信,知悉怜娘出了这档子事。跟临川侯府做亲家是委屈怜娘了吗试问金陵城哪户人家的女娘任性妄为到这种的地步,拒婚不嫁,不顾颜面呀”
老太太精神气很足,半黑半白的头发梳得锃亮,说起话来喜欢比画着手,她食指戴了一枚刻花银戒指。
她说的话让旁人听,怎么听都不算是好话,可看老太太的神色,却是满脸笑容。
“鸿儿,此事不全怪你一人,为娘早该来金陵替你管这一大家子了。你从衢州府闯到金陵,陪先帝征战沙场,如今是南郢的镇国大将军,受圣上宠信。功名有了,子女本是跟着你沾光的。现在怜娘的名声受损,怪你平日里疏于管教,我身为祖母,有责任帮怜娘挽回清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