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日,萧夫人约了稚陵游虹明池的日子。
稚陵坐在妆镜前,臧夏便捏着玫瑰金簪子笑盈盈在她眼前晃了晃,说:“娘娘,陛下都说好看,今日就戴它罢?”
稚陵唇角微微扬起,点了点头,默许了。臧夏欢天喜地,不忘把白玉钗子收在一边。
臧夏说:“也不晓得萧夫人做什么。”
稚陵道:“她大约要‘先礼后兵’。想来她也和程婕妤一般,认为我说的话,在陛下跟前,总有几分重量,便想叫我去说谢小姐的好话。”
臧夏愣了愣:“娘娘,那咱们还要去么?”
稚陵说:“明面上,总不能拂了她的面子。毕竟是长辈。”
等到了约定的兰梦亭,萧夫人尚没有来。稚陵坐在亭中,目光远眺池面。因是个大好的晴天,池面上的冰泛着粼粼的日光,雪正在化,所以寒冷,她揣着银狐皮做的暖手抄,抱了只暖手炉,才觉得好些。
不多时,没见萧夫人,倒是见程绣笑着过来,打招呼说:“裴姐姐,你来得早。”
她也揣着银狐皮的暖手抄,一见稚陵,又忙不迭夸了她的手艺一番。
但未见萧夫人的人影,立即耷拉下了脸,变了一副样子:“裴姐姐,怎么东道主反而没有来?”
稚陵淡淡笑说:“萧夫人客居的宫殿,大约离这儿远了些。”
程绣就道:“裴姐姐,我晓得她存的心思,姐姐可不要上她的当。”
稚陵应声,抽出手端起茶盏,目光眺望过去,却忽然见到浩渺虹明池的对岸,一行枯柳树下的栈道上,绰约一行人,悠哉散步。
隔着池水,自是辨不清对岸是谁,稚陵微微眯眼,勉强看出那蓝袍子的是吴有禄。
程绣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瘪了瘪嘴:“那是陛下叫了顾更衣侍驾游园。裴姐姐或还不知道吧,昨日里,吴公公不是满宫里问是谁丢的琴袋子……”
稚陵“嗯”了一声,却不自然捉紧杯盏,程绣颇不满续道:“竟是那北苑的顾更衣!裴姐姐,我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是她!”
稚陵的指尖又捏紧了些,却淡淡道:“怎么会是她?”
程绣轻哼了一声,“我找涵元殿里的人打听了一番,才晓得原委。那顾更衣哀怜自伤,在雪竹林里抚琴,陛下前几日在僻静处散心,巧了就碰上她了,她怕被陛下瞧见自己形容憔悴,慌忙逃走,从小亭后往北去,过不了多远就是北苑。陛下倒被她这欲擒故纵的法子勾了一勾,满宫地找她。这不,听说,陛下要抬她的位份了。”
程绣她靠银子换的消息灵通得多,说完还不忘嘴快说了好几句,那顾更衣,真真会使手段。
臧夏听了,脸上却变了变,张了张嘴,望着稚陵,说:“娘娘……”
这算什么,还有这等捡便宜的好事,娘娘她不想叫陛下晓得是她,反而被旁人认了身份,现在这顾更衣还要升位份?娘娘都没有升!
稚陵听罢,倒是静默了一阵,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面的花纹,幽幽地问:“那……可知为什么抬她?是因为,弹琴好听?还是因为……”
程绣撇撇嘴:“说来倒更好笑了。裴姐姐,陛下是因为她‘率真自然’,……哎,我也不知具体缘故呢。她弹琴跟‘好听’自是毫不沾边,涵元殿的人说,陛下昨日召她,就让她弹琴,她不会弹,磕磕巴巴的,陛下反而大喜。”
臧夏咬着唇委屈直唤:“娘娘!”
稚陵恍了恍神,唇角一丝微不可察的苦笑:“是吗,那也是她的造化。”
她目光再看过去,已不见他们的影踪。
她想,若是换成她,结果或许大不相同——不必提什么抬位份了,即墨浔若知是她,恐怕只会皱着眉头问她,琴艺怎么生疏成了这样,磕磕绊绊。
顾以晴从前就要比她得宠,那时犯了错,也惩戒过,现在过了这么久,他看她,想必还是赏心悦目。所以,琴弹得不好,并不要紧,他可以说她……“率真”。
她总希望她在即墨浔的眼中是最好的,这时候,模模糊糊发现,那只是她想当然的想法,他若足够喜欢,并非一定要方方面面最好。只要他喜欢的话。
但他不怎么喜欢她。所以她得做到最好。
——但纵然是她做了最好的,刻苦练琴,也未必比得上,弹琴弹得磕磕绊绊的。
她轻轻叹息,杯中茶凉了,她才顾得上轻抿一口,垂眸笑说:“不说她了。”
程绣还自忿忿,但一想到这里还有个即将到来的更大的劲敌,萧夫人和她女儿谢疏云,注意力立即被吸引走。
说话之间,那边不远处缓缓行来一位身穿深红织金妆花袄子的贵妇人,妆容精致尊贵,发髻上珠翠琳琅,含笑道:“两位娘娘都来了呢,倒是我来迟了。”
萧夫人似有似无瞥了眼程绣,程绣也毫不客气瞥回去。
臧夏心里佩服程婕妤,但更佩服程婕妤的爹,她的爹让她不必在萧夫人跟前低人一等。
萧夫人下帖子邀稚陵来游虹明池,说是游赏,不过沿着水滨步行。
水岸漫长,萧夫人笑道:“那日带疏云进宫,听说裴婕妤身子不适,没有来。”
稚陵微微颔首,知道她指的是不久前那个下午,众人都在兰梦亭,她却蒙在鼓里,在承明殿里呆着。
萧夫人道:“那是陛下特意吩咐的,说婕妤人在病中,不必烦扰。疏云说了,久闻婕妤娘娘的名,‘心地善良,常怀慈悲’,‘贤良淑德,才貌双全’,却不见真人,委实可惜。”
稚陵淡淡笑道:“是我听了谢小姐的盛名,却可惜那日卧病,没有见面。”
萧夫人含笑望她一眼:“那婕妤娘娘觉得疏云怎样?”
稚陵的目光却没有同她对视,只远远儿落在了前边那二十三孔桥上,桥上依稀立着一道人影,她认出又是谢疏云,笑说:“将军与夫人教养谢小姐,自然方方面面都极好。”
萧夫人也看向了桥,笑说:“疏云这丫头,偏生看中了这望仙桥,说在此处练剑,衣袖翩翩,恍如神仙临风,十分快意,换去哪里都不肯。我说这里风大,她偏偏喜欢吹风,哎——”
稚陵客气说道:“谢小姐性子如此,夫人不如随她呢。”
说着,到了桥上,稚陵才看清,谢疏云今日一袭单薄的素衣翩翩,在这朔风中纤纤独立,委实颇俱仙风,大抵舞剑舞得专心致志,尚未发现她们过来。
这二十三孔望仙桥横亘两岸,极长,谢疏云在桥中,她们在桥头。
萧夫人却话锋一转,笑着看稚陵:“她任性一时,也不能任性一世,往后总要嫁人的。我年轻时,也同她一样任性,嫁了人啊,渐渐的才收敛。”
稚陵眸光微微一顿,萧夫人道:“婕妤娘娘对疏云评价不错,不知婕妤觉得,疏云她,当不当得进宫侍奉陛下呢?”
这时候,稚陵抬眼看过去。
却听得谁惊声叫道:“我的剑——”紧接着,扑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冰面被炸开。
程绣惊惶失声叫道:“落水了,谢小姐落水了——”
她们几人中,程绣半点不识水性,最怕见到人落水了,脸色煞白。萧夫人怔了一刻,目光却是不由自主地望了眼对岸,对岸模模糊糊能看到陛下一行,不知从哪里兜圈子回来,正好也经过望仙桥那头。
冬日天寒,虽然出了几天太阳,叫虹明池结的冰逐渐化开,但仍有浮冰碎片。
即墨浔听到动静,循声一望,看到素衣女子在水里剧烈挣扎着,心中正思索着,谢疏云怎么可能不会水,早未落水,晚未落水,偏偏趁他来时落水,只怕其心不纯。
他缓缓顿步,扑通又一声响,他只见一道绿色身影,如鱼投江般跳进水中。
他心跳骤停,吴有禄在一边惊叫:“那不是婕妤娘娘么——”
他三两下解了氅衣扔在地上,纵身跳进水里。
——
稚陵呛了好几口冰冷池水,好在总算捞住了谢疏云,她身子灵活,一双水灵灵黑眼睛怔了怔,顾不上说话,池水冰冷刺骨,再多留一会儿,都会冻得失去体力,可就完了。
只是她到底力气小,捞着谢疏云,十分吃力。
她游了一会儿,冷得几乎伸展不开,又呛了几口水。
她在水边长大,水性好,从前也救过一些溺水者,不过举手之劳——但今日是在寒冬,冬天的池水结冰,此时冰面破碎,浮冰锋利,有的甚至划破了皮肤。她忍着疼,只还能自我宽慰地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她今日,又造了七级浮屠。
快要近岸,她有些力不从心,谢疏云大抵是懵住,任由她领她游向岸边,不敢动作。
稚陵想,救人是个力气活,她这段时日,身子虚了些,以往绝不会这么吃力……正想着,忽然,她望见水面晃荡中,伸来一只有力的胳膊,惊怒着叫她:“抓着朕!”
岸边有水性好的侍卫太监们过来接应,甫一上了岸,三人浑身湿透。
那些没反应过来下水救人的侍卫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今日,竟让陛下亲自冒险救人,是大大的失职了。
稚陵已没半点力气再说话,只管喘着粗气,被即墨浔拦腰抱起,正要抬步离开。
谢疏云在旁抬起水盈盈的眸子,咳嗽着唤道:“臣女……谢陛下救命之恩……”
即墨浔却冷冷瞥她一眼,嗓音比虹明池的池水还要冷:“你该谢的,不是朕。”
说着,头也不回,抱着稚陵匆忙离开。
倒是伴驾的顾以晴和谢疏云两人面面相觑,顾以晴掩着唇角,冷哼了声,看得明明白白,这谢疏云造势造得声名鹊起,到头来却还用这样的手段,她是想叫陛下救她,落水后肌肤相贴,自然就能入宫。她望着即墨浔匆匆离开的地方,冷笑说:“谢小姐,这招数过时了。”
谢疏云脸色乍红乍白,被丢在这儿,还浑身湿透,难堪不已。
萧夫人赶过来时,谢疏云还跌坐原处,手撑着青砖地,失魂落魄的。萧夫人脸色同样难看,压低了声音,恼道:“谁能想到,她,她竟也跳下去救人。”
谢疏云慢慢爬起来,却垂着眼睛。过了今日,她就是宫里的大笑话了吧。
臧夏路过,本是要追娘娘的,见谢疏云的样子,好心说:“谢小姐,先披上衣服吧,天冷。”说完,立即也往承明殿方向离开了。
程绣慢悠悠地过桥来,笑盈盈的,说:“谢小姐,走前别忘了把剑带上。”
她想,明眼人哪个瞧不出来这是谢疏云设计,可惜设计未成。
萧夫人这计策固然很高妙,若照她所想,谢疏云落了水,陛下经过此处,伸出援手救了她,沾了她身子,不得不纳她,裴婕妤贤德,便得被迫给她们说话了。
可她不曾想到,裴婕妤会救人。
承明殿的净室里,稚陵昏昏沉沉,被谁解了衣裳,抱进浴池水里。
第25章
稚陵睁大眸子,她虽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但意识还清明,轻声道:“……陛下,臣妾自己来吧?”
他毫未理会她,没有作声,三下五除二,将她衣裳解了,动作称不上怜香惜玉,甚至目光幽冷,低垂着狭长漆黑的眼睛,抱她浸在水里。
稚陵一时愣怔,身子被热水浸没到了颈子,险些又喝上一口水,才稳稳被即墨浔扶着腰身固住。
他的手,比池水要更热,灼着她的腰。
他抬手解他自己的衣裳,湿透了的玄色衣袍,一重重一件件,被他扬手一把丢在池岸。
紧接着,她就被抵在了池水壁,他的眼睛直直与她对视。
漆黑眼中,幽深薄怒的目光。
他自然鬓发湿透,愈显得乌浓如墨,黏在身上,微俯着身,赤.裸胸膛上几处惊心动魄的旧疤痕,正随着他剧烈的心跳而翕张。
触目惊心,——不仅是疤痕。
他低下头来,一只手扣在她后腰,另一只手则扳着她的下颔,力道生疼,甚至在雪白肌肤上留下浅红的指印。
他只这么注视她,一刻,两刻,她想,他大抵在动怒的边缘,呼吸间,急促的热息,热浪一般打在她的脸上。
猝不及防,他吻下来,吻住她的嘴唇。
同样是毫无怜惜,在她的唇舌间攻城略地,肆意挞伐。
冰凉和炽热交叠在一起,她被抵在这池水壁上,亲了又亲,吻了又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