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黑衣大汉愣了两刻,才慌慌忙忙端了灯谜的箱子,说:“姑娘请抽题目吧?”他跟前另一个大汉点上了香计时。
第一题,“一月七日,打一字。”
稚陵不假思索,轻声道:“胭脂的脂字。”
第二题,“十载相思风雨间,打一字。”
相思即有红豆的典故,在风和雨之间,则为澎湃的澎字。
如是,她一连猜到了四十九题。
第五十题,“宝玉不见且留下,东郊菱角藏藻荇,打一地名。”
香将燃尽,四下噤声,全都在等她解这一题。围观者众,从起初一小圈,到现在一大圈,男女老少,路过的都驻足停了一步。
稚陵掌心微微沁出汗来,不是不会解,而是她……
她轻声道:“宝字头,且字在下,是为‘宜’;郊字留耳,菱字无草,是为‘陵’。这地名,是宜陵。”
香恰好燃到了尽头,火星熄灭,周围爆出喝彩声,她抬头望着那盏挂在灯墙最上头一行的花灯,灯上描绘的石滩、角楼、江岸、山形,全然是记忆之中的模样。滚滚江水,无数将士黑甲红袍,船只竞流,乘风渡江,却是想象。
那大汉倒全没想到真的有人能连答对五十道灯谜,毕竟能想出来已经不容易了,何况还限定是一炷香时间。
他笑着说:“姑娘,喜欢哪一盏,自己挑吧!”
稚陵才恍然回了神,轻轻颔首,走到灯墙下,抬手正要去取下她看中的那盏,万马渡江的花灯,谁知此时,忽然一道娇喝:“哎!等等!”
稚陵下意识回头,却看到几位衣着贵气的男女向这儿走来,那为首的一位,穿着杏花粉长裙,罩一身雪白镶金边的狐裘,杏眼圆睁,着急就说:“张四,那盏灯给我取下来——”
稚陵侧过头,蹙了蹙眉,说:“这位姑娘,是我先来的,刚刚已依照这里的规矩答了五十道题,那盏灯已经归我了。姑娘不如另外再挑选?”
那姑娘愈发睁大了眼:“你知道我是谁吗?”
稚陵微微摇头,“不管姑娘是谁,也不能坏了这先来后到的规矩。”
那姑娘冷哼一声:“我表哥就是这里的东家。我早就看中那盏灯了,挂在这儿,不过是因为引人多多来玩儿,谁说就给你了?除非你出五千两银子。”
稚陵倒微微一笑:“姑娘的表哥是东家,可姑娘并不是。这五千两银,更是无稽之谈了。姑娘要想一想,你守规则,别人才会守规则。你若不守,别人也没有理由守你的规则。”
这姑娘哑了哑,却蛮不讲理,嚷道:“不管不管,表哥说让我挑的,我今儿就非要拿那盏不可!”
这黑衣大汉左右为难,毕竟得罪了东家的表小姐,跟得罪一个路人,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
他便凑近稚陵,小声劝道:“姑娘,我们家表小姐可不好惹呀,姑娘要不换一盏……?”
稚陵淡淡笑说:“除非你们的东家亲自说。”
那位小姑娘瞪着眼,说:“你等着。”
她扒开了围观的人群,稚陵淡淡望着那盏灯,她实在很喜欢这盏灯,想来画这盏灯的人,一定去过宜陵。
她抬手想去取下灯,才发现她够不着,不得已踮起脚,还是够不到。
这时,旁边伸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易取下了这盏灯,递到她手里,嗓音清冷低沉:“抱歉,家中妹妹无理取闹。这灯本该属于姑娘。”
稚陵闻声,接过花灯的手微微一僵,抬头看去,那人也正好垂眼看过来。
眉眼清隽,修长的眉,漆黑的眼,见到她的瞬间,肉眼可见地怔住。
好半晌,他怔怔道:“你……”
稚陵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现,下意识攥紧了花灯的灯柄,如鲠在喉。
她没想到这卖花灯的东家就是钟宴,——她早该想到的,那般细腻的笔触,熟悉不已,那个人名呼之欲出。
几乎霎时,她垂下眼,立即抬手紧了紧缚面的面纱,低头欲走,却被那娇蛮小姑娘一拦,她堵着气:“等等,你多少钱卖给我?”
钟宴侧过头斥道:“其他随你挑,你不准再抢别人东西了。”
稚陵只想低头快点走,这姑娘跺了跺脚:“表哥,你是我表哥还是别人的表哥!”说着,负气闪到一边去,稚陵还要走,却被那人抬手拦住去路。
“阿陵,……是你么?”
她听得出,他嗓音微哑,掺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哽咽。
她垂头只低声道:“世子认错人了。”
迎面却又缓缓走来几人,稚陵只见一位年轻妇人牵着个小男孩,眉目盈盈:“清介,怎么了?”
转而看向了稚陵,稚陵抬起眼,和这个衣着华美的年轻妇人四目相对,霎时间又愣了愣。她走到钟宴的身旁,笑说:“怎么拦着人家?”
稚陵心中千回百转,只想到,莫非这位是他离开宜陵后娶的妻子,牵着的小男孩,是他的孩子?
如今他们各自婚嫁,已经不复当初,所以……还是不必多话的好。
钟宴却没有让她走的意思,低声焦切说:“阿陵,我找你找了很久……”
旁边妇人微微诧异:“清介,她便是你说的,阿陵姑娘?”
钟宴顾不上解释,只草草点了点头,急道:“阿陵,你怎么不说话,……还有,你,你都知道我是……”
稚陵终于忍不住:“世子不要再问了。”
你我已经见过面,只是你不知。她幽幽地想,不自觉眺望向那座仙客来酒楼,即墨浔正在楼上谈事,可不能被他知道。
钟宴望着眼前人,她衣着素淡,梳着的却是妇人发式,霎时如遭雷掣:“阿陵,你嫁人了?……”
他不管不顾攥住她的手腕,一直拉她到了参天古树后的僻静处,稚陵拗不过他的力气,被他强行拉过去,一路垂着眼。他的手,温度还是一如既往的低,骨节分明,修长清瘦;从前没有茧,现在大约是领兵做将军了,有了薄薄的茧。
树影落下参差的月光,拂在他们身上。他不肯松手,哑声问她:“阿陵,你嫁谁了?”
第28章
稚陵竭力想挣脱他的钳制,奈何无果,目光仍旧落在虚空。
她静默不言,头顶横斜的枝条投落阴影,仿佛烙在身上一样。
灯海光明如昼,照得迎光的钟宴脸庞白得晃眼,漆黑双眼望着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你消瘦了。他对你好吗?……”
她喉咙滚动一下,朦胧地想着,那些断续的往事。
钟宴认真说:“若是不好,你跟他和离,……”
稚陵惊得抬眸,却是淡淡望了眼钟宴,就别开目光,这才静静道:“世子,我很好。我嫁的人,位高权重,对我也很好。”
他顿了顿,长长地注视着她,嗓音低沉,蕴有极隐忍的痛楚:“位高权重?那为何你衣着素淡,没有满头珠翠?为何你形单影只,没有仆婢如云?为何你颦眉寡欢,不见半点笑影?——为何他不在?……他若位高权重,我应该认识。他是谁?”
稚陵哑口无言,时过经年,沉默寡言的那个反而是她。
她又想到即墨浔叮嘱她,出来万万不能让人知道他们身份,咬了咬唇,摇摇头,趁钟宴怔愣时,抽回了手转身欲走,他在她身后道:“阿陵。我后来回了一次宜陵,拜祭过伯父伯母和桓兄弟的墓,唯独没有找到你。”
这叫她步伐一顿,回过头去,静默了一会儿,淡淡道:“世子,你来迟了。”
她纤静站在树下,一半在枝桠横斜的影子里,一半在灯山熠熠的光色中,提着的那盏花灯里,烛光明灭,起了风,吹起她缚面的面纱,叫她的模样,昙花一现般露出又合上。
她想,她终究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也做不到完全的释然。
她心中到底还是有些怨念,只是过了很多年,她以为很淡很淡了,没想到今日重新拂去了尘埃,才知道这怨念一直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钟宴见状,福至心灵,想到,她在意的或许是他曾经不告而别,他立即说:“当初不告而别是因为……”
他正要解释,话音却猛地断了,抬眼看向光影幢幢里的来人。
他僵在原地,望着那个牵住眼前女子右手的男人,玉冠白衣,丰神俊朗,眉眼淡漠,剑眉星目,周身流露出天生贵气。
稚陵也正想听他的解释,不想,手忽然被人捉住,温暖干燥,一层薄茧,牵得很紧。
她旋即听到淡漠磁沉的嗓音,压着众多嘈杂声音响起:“夫人叫我好找。”
声音并不大,或许旁人都没有听清,但钟宴一定是听清了的。
钟宴脑子一嗡,这个男人,他见过的次数不算多,要么,是在宣政殿上,他庙堂高坐,俯视臣众;要么,是在金水阁中,设案对弈,向他询政。
这个男人,正是当今天子——即墨浔。
他僵着颈子,缓缓看向了已避去即墨浔身后的稚陵。她避了他的目光,垂着眸,逆着光伫立,灯海在她身上晕出一轮细细的光影,落在发上,兀自熠熠。
他心头一震,却看即墨浔他唇角微勾,勾的一个疏离冷笑,嗓音淡漠,看向稚陵:“你们认识?”
稚陵强自镇定,微微垂眼笑说:“是刚刚才认识的。这位公子是卖花灯的东家,妾身见他的花灯好看,才知道他也是宜陵人,便多说了两句话……”
即墨浔淡眼瞥向了树下站着的清隽的青年,看清是谁的时候,眸色一深,不动声色道:“原来是世子啊。”
钟宴尚陷在震惊中。他万万没想过她嫁了人,更没想过她嫁的却是,……当朝天子。
所以……他风闻过的即墨浔身边的那位裴婕妤,便是,……她了。
他僵硬着道:“陛……”
即墨浔打断他,淡淡说:“既是在外,钟世子不必多礼。”
顿了顿,向钟宴道:“这位是,我夫人裴氏。”
他似乎刻意咬了咬“夫人”两字。钟宴低头拱手,声音沉滞,道:“见过……夫人。”
“这位是武宁侯世子。”
稚陵微微颔首,已不敢再去看他。
钟宴站在原地,勉强平复着心绪。
他想过,她打扮素素淡淡不惹眼,身旁又没有仆从侍候,至于她口中那个位高权重的丈夫,许只是她想瞒他的借口——
想必她过得并不如意,所以连上元佳节的夜里,都孤独冷清,独自出门。
他便想,只要她肯,他可以帮她结束这段不如意的婚姻……。
只是,等他望见即墨浔的时候,这个设想,顷刻破碎。
即墨浔端详着树下笔立着的清隽青年,目光转过一遭,落回身侧的稚陵身上。她垂着眼睛,乖顺模样,丝毫没有逾矩的表现。
他淡淡从她手里拿过那盏灯,左右打量了一番,垂着眼睑,漆黑的长眼睛里波澜不惊,只道:“这灯不错。画的是……宜陵?”
稚陵几乎跟钟宴两人异口同声答了个是,即墨浔的脸色微微发沉:“难怪你们聊得投机。”
稚陵脸色雪白,指尖轻轻蜷缩,又急忙添补了一句:“只是萍水相逢的同乡,没有说什么的……。”
她已察觉得到即墨浔有些不高兴了。即墨浔抬眼瞧她:“嗯。”
她心里打鼓,他先前,听到了多少?这时候又猜到多少?
即墨浔似笑非笑,说:“没想到,世子还有卖花灯的闲情逸致?不知道的还以为,世子的俸禄不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