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盼望已久的孩子,也是他期盼的,……
等好容易听完了医嘱,离去时,常大夫又格外叫住她,单独叮嘱了她一句:“娘子,你在孕期,要宽心、寡欲,千万不要太费心神。”
稚陵一直不解常大夫这句叮嘱是什么意思,说给即墨浔听了,他若有所思。
刚跨出门槛,他伸手稳稳扶着她,低声说:“小心。”
把稚陵给逗笑了,想着,原来再尊贵的男人、再普通的男人,也可能有一些相似处。
天上不知何时云开月明,一轮满月正在中天,银霜似的寒光铺彻人间,依稀有几分初春夜里的寒气,一丝丝钻进颈子。
他给她立起领口。
出了医坊,他又小心扶她上了马车,稚陵简直受宠若惊。
她这厢刚要落座,他抬手一拦,解下他外穿御寒的石青氅衣,给她垫着,不至于硌到碰到。稚陵心里温暖熨帖,看向他时,眉目缱绻柔情,又飞快垂眼,脸颊滚烫。
他低头温声贴近她,嗓音轻若柳絮:“稚陵,我们有孩子了。”
马车没有立即回宫。
驾车的侍卫见陛下他不急着回宫,却是揭开车帘一角,低声问了他一连串,诸如玉壶斋、翠微楼、吉祥铺都是什么地方。
侍卫自己也一知半解的,说得支支吾吾,只知都在东市。
就听他道:“那就去东市。”
稚陵全没想到他刚刚看似在走神,实际上,也和她一样注意到那对民间夫妇的对话。
接下来即墨浔竟然领着她,去喝了玉壶斋的千峰翠色,吃了吉祥铺的玫瑰牛乳糕,稻花村的烤鸭子,……但大夫叮嘱不能喝酒,不然他还要去翠微楼买酒。
她瞧得出他很高兴。
她之前从没想过,出宫来,除了正事以外,他还会陪她做这些。从前的几年里,他从未陪她逛过街市什么。
她心中感到被人关怀着的快乐,一整晚,嘴角都没有平下去过,只是面纱遮掩着,旁人看不到。她想,不知生下这个孩子以后,能不能做皇后……史书上,也不是没有母凭子贵的后妃。若是能做皇后就好了。她心里暗自又欢喜了一阵,不住抬起眸偷偷瞄向即墨浔,——他心里可有这个念头呢……?
这东市委实繁华,哪怕到了戌时左右,仍旧灯火通明,各家铺子开门迎客,行人络绎不绝。
他们到了琼珍阁门口,他让她先进去自己逛,他稍后就来。
跟着自家主子的侍卫,却见主子他调头去了不远处的宝方记,竟神神秘秘拿出一枚红纸,摊开掌心给那个伙计看,轻咳一声:“这种糖,是你们家的?”
伙计初时认出这糖纸是他家的,还很高兴来了客人,连说:“是是,我们家做这种酥糖啊,已经做了几十年了!公子真有眼光!”
但听到这位公子说要定五千个,明天要的时候,却傻了眼:“什、什么……五千个?”
即墨浔淡淡点头,挑起眼角,伙计结结巴巴说:“公子,这这,这明天恐怕来不及做啊。”
几个侍卫在旁边听着也听得呆了,主子他是准备给朝野上下每人发一块么?
即墨浔转头示意侍卫付了定金,说道:“最迟后日。明日若能做好,双倍。”伙计捧着白花花的银子,已直了眼。
等做完此事,即墨浔才回头去了琼珍阁。
琼珍阁这儿是专卖珠宝首饰的铺子,在上京城颇有名气,所售卖的东西,工艺精致,和宫中所造相比,也有独树一帜的特色。
京中贵女们三三两两也爱来此闲逛。
伙计见惯了上京城的贵人,打量着独自来逛的稚陵,这位虽说穿着简单,但举手投足间皆有种说不清的优雅矜贵,恐怕是不肯透露身份的贵人,这般更殷勤了。
即墨浔不知做什么去了,稚陵自个儿进了琼珍阁,一眼望去,心想,这儿的珠宝首饰各种风格,奢靡的、低调的、贵重的、雅致的,应有尽有。
即墨浔今夜领她逛这逛那,买了许多东西都不问价格,甚至都不像他的性子了,只问她有没有喜欢的。
她自不想拂他的兴。走到一面柜前,柜里陈放着一对石榴红宝石金累丝掩鬓,一枚黑玉额饰,她抬手随意指了指黑玉的额饰,轻声问伙计:“这黑玉的额饰,可否取出给我看看?”
她心中想的是,他有一枚黑玉银掐丝的戒指,可以遥相呼应。
那伙计迎过来,却为难说:“夫人好眼光,只是,实在不好意思,这已经给别的客人定下了。”
“定下了?”稚陵微微睁大了眸子,只好放下了它,有些可惜。
她不爱夺人所好,转过身去,便想再看看其他的,问了问伙计说:“没有同类相近的?”
伙计摇头,为难不已:“这个款式的,只有这么一件了。”
稚陵多问了一句:“那,这是给谁家定下的?”
伙计刚要开口,忽然语气一变,笑着招呼起来:“哎哟,陆夫人来了!”
稚陵也回头望去,只见门边徐徐走进一位雍容华贵的贵妇人,一身湖蓝色牡丹纹锦裙,搭着月白色披帛,容颜秀丽。
她手边牵了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宝蓝色锦袍,一双云纹锦靴,胸口挂了一只银环长命锁,唇红齿白的,漆黑眸子像嵌着两颗黑葡萄般,进了这珠光宝气的琼珍阁,那双黑眸里灯光灼灼,愈显得动人了。年纪虽小,却有与生俱来的贵气一般。
稚陵心里正惊讶着怎么又撞到他们,伙计却在她跟前低声说:“夫人,这黑玉坠子便是陆夫人的弟弟定下的。夫人若实在喜欢,不如跟陆夫人说说看?陆夫人通情达理,说不准也就让给夫人了。”
稚陵哪有心思跟他们说话,现在只想遁走,心虚掩着面侧过身去,抬步走开,只装作没瞧见他们。
怎知没一会儿,她站在另一面柜前,衣角忽被谁扯了扯,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姐姐,——”她低头一看,吓了一跳,一只宝蓝色的奶团子正扯着她的衣角,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她。
见她低头,那水汪汪黑眸顷刻笑成了月牙儿:“姐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哦!”
他冲她眨了眨眼睛。
弄得稚陵不知所措,最后从怀里翻了半晌终于找出一颗糖,给了他,摸了摸他的头,微微弯着腰问:“你爹娘呢?”
小男孩说:“我爹在兵部衙门里呢。我娘上楼去了。我看姐姐一个人,没有人陪伴,好孤单……姐姐,我陪你逛吧,我对这里可熟悉了。”
他拍了拍胸脯。
逗得稚陵一笑,但他的畅想极快被一声“小公子”给打破。那边儿有人叫他,只见这小男孩黑眸立即委屈巴巴的,依依不舍地跟她挥了挥手,这才走了。
即墨浔恰好踏入琼珍阁,轻易找到了稚陵,问她可有什么喜欢的,稚陵本想说刚刚的事,只一想,说了反而惹出是非来,便摇摇头说,都没有什么喜欢的。
哪里知道刚迈两步,稚陵便察觉随身的锦囊里有异常,她一摸,摸出了那枚黑玉坠子来。
她瞬间想到,恐怕是刚刚那个男孩塞给她的。
她晃了晃神,捏紧了锦囊,掩饰着不能叫即墨浔晓得。上回的上元节夜里,他对钟宴的态度,就已让她疑心,若他知道了她瞒他的事,恐怕得大发雷霆。这回,这个黑玉坠子,伙计说是钟宴定下的,虽非他亲手给她,但他的外甥也和他有些牵扯,即墨浔又向来多疑,自会想到钟宴的身上……
那时,她可就说不清了。
她强自定了定心神,好在有面纱缚面,不至于叫她的神色全被即墨浔瞧见。
自然了,他如今沉浸在喜悦里,恐怕没有平日多疑。
他主动要搀扶她,她伸手去,偏偏此时,那锦囊的系带松开,啪嗒落地,把那枚黑玉坠子摔了出来。
即墨浔眸色一凛。
第36章
稚陵的心几乎吊到了嗓子眼,便要弯腰去拾。即墨浔先她一步拣在手里,黑眸微眯,问她:“这个,是哪里来的?”
嗓音情绪莫测,稚陵尚没有想好说辞,只强做出了从容冷静的样子,顿了顿,说:“是……”她心念电转,说:“是别人送给妾身的。”
即墨浔正要追问是谁给的——这挂饰看着并非俗物。
恰此时,一道温雅含笑的声音在楼梯转角那儿响起:“夫人,怎么了,可是这坠子有什么问题?”
稚陵循声望去,那位正下楼梯的姑娘,眉目姣好,笑容温柔,穿着一身浅红绫的长裙,腰间束着一掌宽的杏黄色纱带,端庄大方。她手边是几个琼珍阁的伙计。
稚陵认出她是晋阳侯府的周怀淑周小姐,那个上元夜里,自己同她还有个一面之缘来着。
她笑盈盈地走近,同即墨浔说:“这坠子是我送给夫人的。夫人与我一见如故,刚刚浅聊了两句,颇是投机,便送了一枚不值钱的坠子给夫人做见面礼了。公子,可莫要怪罪夫人。”
稚陵闻言,立即晓得了周姑娘是替她解围的,稍一抬眸,只见周姑娘向她温柔地笑了笑,那笑意里颇有安抚之意。
她宽下心,也跟着一笑,点头称是:“正是周姑娘方才送给妾身的。”
周姑娘却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她认得自己,倒是好办了些。
即墨浔的目光淡淡扫过,说:“你是?”
稚陵说:“这位是琼珍阁的东家,周姑娘。”
大抵是见即墨浔还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那边伙计也过来佐证:“爷,千真万确,别瞧着我们东家年轻,可厉害了!”
即墨浔微蹙的眉才舒展了,对她们的话也信了几分。若没有攀谈过,自不会认识对方。
周姑娘含笑说:“夫人下回再来,琼珍阁给夫人优惠些。”
稚陵微笑颔首,隐在面纱下,轻轻舒了一口气。
稚陵忖度着,大抵是刚刚钟宴他姐姐钟盈发现了她儿子偷将玉坠给了她,惹出麻烦来,她不便出面,所以请了周姑娘帮忙解围。
也幸好是周姑娘,若换成了别人,自己恐怕应对得没有这么从容,便要被即墨浔发现破绽了。
即墨浔点点头,将坠子给了稚陵,却是笑说:“既然是周姑娘的好意,替内子谢过了。”
她微微攥紧这黑玉坠子,益发觉得它在手里烫手。
但即墨浔显然很高兴的样子,嘴角上扬,还跟她说,这琼珍阁的东家有些眼力。
周姑娘的确是如稚陵猜想的那样,替她来解围的。
兵部侍郎陆盟的夫人、武宁侯家长女钟盈和她是手帕交,方才慌慌忙忙叫她帮忙时,她也没问个前因后果。
等她送人走了,钟盈却叹了口气,仍没有说出原委,还顺了她一根木尺,责打了几下她儿子陆承望的小手心:“承望,你知不知,你那样做,会害死别人的。”
周姑娘一头雾水,直到她受到了宫里来的莫名其妙的赏赐。
赏赐有两份,一份是陛下赏赐的青花瓷云水纹盏一对;一份是婕妤娘娘赏赐的富贵长春锦缎四匹。
晋阳侯和夫人莫不意外怎么这会儿收到了陛下的赏赐。他们晋阳侯府在旁人瞧来,都是没落的侯府了,家里在朝廷更没什么立足地,插不上话。
周怀淑却恍然知道,原来那夜里遇到的年轻夫妇,竟是今上,和今上身边的裴婕妤。
若是这样,钟盈说的“害死别人”,也就有据可循了。今上他治下严厉,处事雷厉风行,而且性子极其冷峻多疑,疑神疑鬼。爹爹说,虽然他面上一副仁义道德的斯文样子,实际上,哼,还不是个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粗人。
周姑娘以为爹爹此言有失偏颇,但一想到那夜见到的即墨浔本人,的确是矜贵斯文的贵公子模样,但扫过她的那眼,便显得尤其冷冽寒凉了。
她后怕地打了个冷颤,紧了紧领口,受了赏赐,心里不由担心起裴婕妤的处境来,便格外塞了一把钱给宣旨赏赐的太监,向他打听裴婕妤娘娘的近况。
这太监眉目含笑说:“婕妤娘娘好着呢。”
太监所言非虚。
从稚陵被诊出怀孕,回宫后,即墨浔便不放心,陪同她回了承明殿。
让婕妤娘娘同乘帝辇,这可是后妃从没有过的待遇。